程存洁先生著《空谷足音——敦复书室信札整理与研究》一书（以下简称“程书”）已蒇事，将清样交给我，托为通读并写点意见。对于朋友找我读他们的未刊论著，我历来乐于接受，因为我觉得朋友找我，是对我的信任；其次，这是一个学习的机会，读后无疑会增加知识、开阔视野；第三，一个人不论是否名家，他的文章都是改出来的，谁也做不到“文不加点”，切磋学问，便是互相讨论，互相帮扶。但是，当我翻动这近八百页书稿清样的时候，深感自己的应承有些草率。我对罗原觉其人其事知之不多，从目录上经眼所及，书中所收入人物太多，范围太广，以本人所见所知，实不足以言作序。但已答应，自不能食言，只好黾勉从事了。

当代广东文史界，对罗原觉的名字比较陌生。他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便定居香港，60年代中期去世了。前些年，广东曾有学者撰长文介绍罗原觉，认其为“岭南碑帖第一人”，他对古字画、石刻拓本，碑和碑帖，金石，砖，瓦，木刻字，古印章、印谱，乃至玉石、陶瓷、造像、端砚等，无不极力搜集，并加以研究。梁启超曾在致友人信中说：“友人罗原觉，精鉴别，所藏颇有尤物。”便是有感而发。及定居香港，经中山大学商承祚教授介绍与联系，罗原觉及其家属相继将所藏部分友朋函札捐赠给广州博物馆收藏。平实地说，在20世纪上半叶，罗原觉是岭南地区屈指可数的文博学者。这种判断，可从这本书的内容得到证实。

有关程书的编著过程，在本书《自序》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从立意到成书，已历三十年。当他接触到罗氏的资料后，先是系统收集和整理罗氏已刊和未刊著述文稿，整理捐赠品中的碑拓、书画等各品类文物，对岭南这位文物鉴藏家、学者的所专所长和学识，逐渐加深了认识，做到“知人”这一步。其次，是整理和研究罗氏所藏亲友往来信札，这就是“知交”——知其所交游。在此整理过程中，按人头将来往信札加以研究，先后撰成七十余篇论文，其中部分信札是罗氏所藏而非其本人直接与亲友的往来信件，因为内文有关文博行业之事，一并加以收存研究。

在程书中，经著者考实的信札作者，既有粤港澳地区的，也有京津沪等地乃至国外的；既有一般文博界的友人，也有名声彰著的学者、官员等各式人物，关于这类人，可列一长串名单，如王国维、黄节、蔡守、丁文江、周季木、朱师辙、朱希祖、汪兆镛、张元济、邓实、陈少白、李仙根、邹鲁、韩树园、陈融、沈曾植、马衡、黄宾虹、关冕钧、王秋湄、梁启勋、熊闰同、温廷敬、李沧萍、李韶清、古直、姜忠奎、黄居素、胡毅生、陈宗孟、曾传轺、钟介民、徐新六、袁枥准、陈洵、罗惇曧、罗惇?、罗君美、易大厂、龙泽厚、李次武、谭瑑青、徐良、陈熙橡、陈承修、江天铎以及日本的犬养毅、原田淑人等人。要查清楚这六七十位信札作者的情况及与罗氏的关系，并撰文介绍，绝非易事，但存洁先生做到了，条分缕析，解说清楚，各篇文章，都值得一读。

在罗氏这批友朋中，黄节是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位。因为黄的关系，黄的学生丰顺李沧萍、女婿李韶清（沧萍之弟）也成为罗氏的文友。程书所收《广州市市立博物院创始人黄节与罗原觉交往简述》即记其事。据载，罗氏的“敦复书室”是1925年由黄节起名并刻匾的。黄罗间通函保存下来的达二十封之多。1998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了由欧初先生撰写《前言》的《蒹葭楼自定诗稿原本》，其中收录了己巳年（1929）写的《濠镜寄广州罗原觉》一诗。另外，黄节壬申年（1932）写的《我诗》：“亡国哀音怨有思，我诗如此殆天为。欲穷世事传他日，难写民间尽短诗。习苦蓼虫惟不徙，食肥芦雁得无危？伤心群贼谋经国，孰谓诗能见我悲。”该书《前言》中说，黄文宽先生生前曾对作者欧谓，“晦公逝后翌年，于广州永汉路（今北京路）仰忠街口吉祥茶楼举行纪念活动，展出晦公诗书作品，中有折扇书赠罗原觉《我诗》，因有所忌讳，展出时折盖‘伤心群贼’等二句。”此诗写于“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淞沪抗战之后，形势岌岌，国家危亡即在眼前，黄为罗氏题此诗，足见彼此皆有同感，且系可以推心置腹之人。可惜，次年黄节便去世了，罗氏也从此失去了这位师友、同道与知音。

程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整理信札时，对各函件加以标点、释文，并相应撰文考订史事，或旁及其他事项。同时，尽可能地记述信札的保存现状等信息，从而拓展信函的学术空间，并通过对信札的解读，力求发掘书写者的学术业绩、学术交往及其性格情趣等历史信息。如程书收录的《新发现王国维书信考释——兼论晚清民国广东商周青铜器的收藏及与湖南的渊源关系》《从新见信函谈粤籍学人汪兆镛与罗原觉的学术交往》《新发现蔡哲夫遗函考释》《陈少白的书画情》《丁文江的人格魅力》《班马传家作史官——读经史小学名家朱师辙的一封书信》《因书结缘——读张元济写给罗原觉的两封书信》《入粤为寻绍武来——朱希祖的一封遗函读后》《马衡先生鉴定文物的一张便签》《寻常一物关兴废——从李仙根遗函所获文物收藏启示》《罗原觉日本之行考略》等内容，就是以罗原觉往来信函为中心，谈及更为广阔的学人学术交流活动。通过研究，揭示了民国时期一些南北学人鲜为人知的资讯，拓展了民国史研究资料范围。

晚清以降，文物出土渐多，文物交易日盛，而且日本欧美西方列强大肆盗窃、掠夺，加速了文物的流转。通过程书所收函札的内容，可以说，罗原觉也是一名文化商人。在文物出土、流转与整理、研究中起桥梁作用，他确是将自己藏品中的“尤物”，挑出其中部分转手，进行交易。当然，他也对文物进行整理和研究，有其鉴品水平，否则，便不会有众多海内名家与之来往了。

存洁先生在编著这部书稿时，因为所收各该信函的作者有的是名家，其经历与著述不难看到；有的是名不见经传而又是具有学术可观的普通文博界人士，故在标点、释文后进行相应研究时，便不能不定一个原则，用他的话说，是秉持“详人所略，略人所详”，在各文中加以体现，在此过程中，自然也就展现出他的学术心得与学术成果，体现出作者严谨的治学风格。书中所收信札，从时间上说，有的几近百年，保存不易，陈年漫漶或破损，个别信札有字迹难以辨认者，编著者虽然努力将事，或求教通人，可能仍有失当之处，相信读者会不吝指正。

函札、书信，旧称尺牍。“付诸洪乔”故事，相传已近一千六百年。此通信手段原为我国所固有，积渐而传诸四裔汉文化圈者。然而，民国以后，此具程式之技，日见式微，致有某校学生不能书一函者。盖尺牍以文字为载体，文以载道，字为书法，书画并称，名家之作，在文化范围为艺术品。尺牍不昌，自难有书法之可究，书艺亦趋淡化。程书所收各家函札，属名家之品者，叙事为历史资料，书法则洵属珍品。程书刊世后，闲暇无事，随手翻阅，当会心旷神怡，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空谷足音——敦复书室信札整理与研究》的出版，是岭南文博界的一宗盛事，可喜可贺。承蒙存洁先生厚意，使我得以先读为快，读后受益良多。以上，拉杂写了一些粗浅的随笔，以报存洁先生，并乘此机会诚恳地向读者推荐。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历史系）

《空谷足音——敦复书室信札整理与研究》

作者：程存洁

出版社：文物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