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一封薄薄的书信可能蕴含着“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深切思念,承载着“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的翻涌乡愁,传递着至关重要的命令、决策、情报,这些情感与信息在信封的保护下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被牵挂的人身边。19世纪时,无须信封的明信片诞生了。1897年10月,大清国家邮政正式发行第一版蟠龙图邮资明信片,即“清一次片”,这也是明信片在中国发行、使用的里程碑。有关于苏州园林和名胜古迹题材的图画明信片最早出现在19世纪末,和“清一次片”并未相隔太长时间,目前已知的第一个苏州明信片由北原东洋堂发行。
这些苏州早期的图画明信片可以按发行年代和时间特征进行划分:清末至20世纪20年代,有东洋堂类、日本类、欧美类、公司类、照片类、综合类、校园类等版式;20世纪30—40年代,有日制类、苏州沦陷时期类、日伪类等版式;20世纪20—40年代,图画明信片上不仅有摄影作品,还有些绘画及其他形式的艺术作品;此外还有一些非成套成组的单枚散片。
翻阅一张张明信片,会发现留园、沧浪亭、拙政园、狮子林、西园、寒山寺等园林景观照片频繁地被选用,而其他园林则鲜少露面;还有很大一部分呈现了虎丘、天平山、枫桥、宝带桥、孔庙、双塔寺、玄妙观等风景名胜、古迹和寺庙景观。当我们去了解这些园林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40年代间的经历,一些关于明信片图画选择的猜测就自然浮现。
一是这些园林和名胜的相对开放性。早在1877年3月,留园盛家就在《申报》登载留园修葺一新,将开始接待游客游览,并且明确了游园的价格。后来园中借花期举办多样的活动,饲养雀、鹤、鹿、猴等动物供游人玩赏,1923年的《苏州指南》上还有关于留园门票和茶室茶资的记载;拙政园曾作为八旗奉直会馆,后也对外开放、收取游资。风景名胜、寺庙的开放性更为突出,像虎丘,清代时建了虎丘试剑石左花神庙,花神庙会是当时苏州重大的民俗活动之一。在1934年版的《虎丘山小志》中,有去虎丘游玩要到冷香阁吃茶、买黛黛花和玫瑰花带回送人等等“攻略”。也因此,图画明信片涉及的风景名胜、寺庙的范围相较于园林来说更为广泛、丰富。
二是这些园林和名胜的突出代表性。无论过去或是现在,最终印刷发行的明信片上的图画必定是经过层层考量和筛选的精品,因为版面有限必定会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典型素材放到明信片上,一些经典的图画因其深远影响也会反复发行。例如在有关留园的图画明信片中,大多数都是留园中部的场景,还有些冠云峰等标志性景观。也正是因为这种代表性,让我们得以更为便捷地窥见过去园林的真实面貌,感知其所处的时代背景,深入感受那个时代人们的主流审美与价值取向,也让历史与文化在明信片中得以传承延续。
图画明信片除了具有艺术、收藏等价值外,还有不容忽视的文史价值。同时,由于明信片是公开、批量发行的,相对于照片来说更容易被人们获取和保存,明信片上直接呈现的、间接反映的历史信息也就有了更多留存的可能性。若干年后的我们也能够通过这些明信片,感受到那个时代的印记。
以建筑为例,从苏州早期的图画明信片中可以看出园林、风景名胜中已开始使用新时代特征的建筑材料。有些地方设置了铁栏杆,这些铁栏杆与传统的中国栏杆形成鲜明对比。中国传统栏杆多为石制、木制、石木共制,有着岁月的沉淀与东方的韵味;而这种在清代中晚期传入中国的铁栏杆极具西方特色。有些栏杆在明信片中并不能清晰地判断其材料,但可以看到其样式上的改变。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在苏州留下诗句“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描绘了当时苏州城内桥梁数量繁多、绿浪与红栏相互映衬的美景,也说明了当时桥梁普遍采用的是涂了朱漆的木质栏杆。虽然到了宋代后,石栏也逐渐流行起来,但在明清时期的园林中涂了朱漆的木质栏杆还是受到了园主们的青睐。栏杆是园林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园冶》第二卷中就罗列了一百种栏杆的样式。当时留园中部等处的栏杆样式和中国传统园林建筑中的栏杆样式有着明显的差异,更接近于苏州站、平门桥上的栏杆,是几何图案的重复。时至今日,留园中的这些栏杆已不复存在,但留存的明信片见证了这段历史,讲述着东西方文化的交融与碰撞。
关于宝带桥安装铁栏杆的缘起,在2022年《苏州日报》上有文章进行了探讨,翻阅《李超琼日记》,其中清光绪二十三年丁酉(1897)三月二十二日(农历)部分写道:“……遂雇小轮舶拖带,东至宝带桥以俟。桥上左右新为铁栏以护行人,邑绅祝郎中承桂请于余,为之批准者也。适工甫蒇,便往阅视,尚完整称便焉……”栏杆的安装是苏州乡绅祝承桂向属地元和县知县李超琼提出的,得到批准后施工,于1897年农历三月二十二日前完工。现在的宝带桥上早已没了铁栏杆,在1921年左右出版的明信片中,也没有铁栏杆的痕迹,虽然这并不是绝对性的证据,但也为判断宝带桥铁栏杆的安装与拆除提供了些许佐证。
苏州古典园林在20世纪50年代经历过一次修整,当时的原则是“重点修整,一般维护,先修名园”。园林最初的样貌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有所差异。比如留园可亭的顶部,据《留园志》记载,1953年整修时因原顶已毁,整修后以花瓶代替,比昔时略尖一些。又如留园曲溪楼的窗户,在1939年左右印制的明信片中,可以看到曲溪楼楼上的窗户并不是全用明瓦覆盖的,中间有块方形,和如今的样貌略有差异,这块方形的窗框中使用的应该就是玻璃。沧浪亭面水轩的长窗材质在光影中也能分辨出是不一致的。明瓦这种材料最早可以追溯到宋代,在江南一带盛行一时,多由牡蛎壳、河蚌壳和海月壳制作而成。在《长物志》中提到园林的窗,“俱钉明瓦,或以纸糊”。清代时,玻璃在宫廷建筑中渐渐流行。到了晚清民国时,玻璃窗已进入了寻常百姓家中,门窗装饰风格融合了中西风格,在民国时期修建或修缮的苏州传统建筑中,常见的玻璃窗为木窗框,少量为钢窗,搭配着无色平板玻璃、压花玻璃和彩色玻璃三种。在苏州园林中,狮子林的玻璃花窗样式丰富、色彩多样。而有些园林建筑的窗户上明瓦和玻璃两种材料兼用,说明园主既考虑了实际的采光效果,又对古典园林建筑门窗的传统装饰风格和古旧材料有种难舍的情结。
在过去,当我们探讨起如何揭开数百年前园林的历史面纱时,首先浮现在脑海的通常是那些老照片。这些照片如同时间的密语,记录着历史的瞬间。然而,许多照片都是私人所摄,并不容易流传到大众的视野中,而且在私人收藏的过程中,可能因为颠沛流离而散佚,可能在时光气温中慢慢自毁。明信片,这一小小的纸质载体,在它们公开发行后,如同时光的使者,将过去的风景定格在每一寸纸面上,并被广泛传播,在收藏爱好者悉心呵护下留存至今。明信片上的图像,或许是一幅园林的全景,或许是一座古桥的倩影,或许是一片湖水的波光粼粼。这些图像,如同历史的画卷,将我们带入那个早已流逝的时代。
(图片来源:陆树笙编著《清代民国苏州明信片图鉴1898-19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