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苏州吴文化博物馆策划了“新九州”系列展览,依次陈列古代“九州”各阶段的代表性文化,一隅之间就可饱览各地文化遗存,让人期待。首个展览为“定州”展,其中的“缂丝”与两地颇有渊源。
中国丝织品种类繁多,大多采用“通经通纬”的织法,即所有纬线需通过经线。缂丝采用“通经断纬”的织法,以本色丝线作为经线,再配以各色彩丝作为纬线,纬线无需贯穿经线,而是通过局部回纬的方式织制,展现出别具一格的艺术效果。其技术原理并不复杂,但需要极高的人工成本与高超的技艺辅佐,乃至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
南北归一的苏州缂丝
北宋时期,定州的缂丝技艺较为成熟,宋人庄绰在《鸡肋篇》记载:定州织刻丝,不用大机。以熟色丝经于木棦上,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纬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连。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名刻丝。
“刻丝”是缂丝的别称,“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是定州缂丝最大的特点。“合以成文,若不相连”表明纬线与经线相交之处,留下断痕,宛若尖刀刻镂,赋予了缂丝作品以立体感和艺术张力。
定州缂丝的繁荣景象,只持续至北宋末期。随着金兵入侵,大批定州缂丝工匠南迁,为江南丝织业注入活力,当时南京、苏州、南通等城市的丝织工匠都习得了定州缂丝技艺。比如,南宋史学家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有“以盐城隶楚州,贡隔织”,隔织即缂丝,表明南通地区在宋代有缂丝织造的记载。
缂丝南传后,苏州最终成为缂丝艺术的中心。其他地方的缂丝技艺因种种原因逐渐没落,甚至面临传承断绝的危机。宋代女艺人朱克柔为推动南方缂丝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她深入理解宋代宫廷院体画稿本,真实再现原作精髓,其作品构图简洁,色彩富丽,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符合当时上流人士的审美。
缂丝在扎根苏州的同时,却在定州遭遇了挫折。其背后的原因颇为复杂,定州缂丝曾作为珍贵的贡品,为皇亲国戚提供最高品质的服务。两宋动乱期间,新入主的金朝皇族对缂丝艺术并不青睐,失去了支持,定州缂丝逐渐不如往日鼎盛。
与此相对照,以苏州为代表的南方缂丝不仅维持了传统的客源,继续为南宋皇族提供服务,同时也拓宽了市场渠道,将目光投向了日益富裕的市民阶层。在王朝更迭和上层用户结构发生巨变的特殊时期,苏州缂丝依靠民间市场的力量,顽强地生存下来。
别具特色的苏州缂丝
苏州缂丝有八百多年的历史。历经时光的淬炼,逐渐形成缂绣结合、缂绘结合以及题材包罗万象的特色。
缂绣结合就是在一块织物上,展现缂丝与刺绣两种工艺,起到增强装饰效果,提升艺术表现力的作用。比如,《熊猫与白猫》是典型的缂丝加刺绣作品。其一面用羊毛缂织熊猫,增加画像逼真度,另一面刺绣白猫,强化立体感。同一织物的两面,材料不同,工艺不同,图案不同,开创缂丝与刺绣结合的新天地。
缂绘结合则是缂出物像的大概轮廓,剩余部分用颜料或毛笔覆盖,多用于人物。这种方法始于宋代,用微描补完作品,到了明代补笔逐渐增多,清代乾隆以后更是广泛应用。此项技术虽然会因缂丝作品不再为浑然天成的丝织品而略有争议,但在客观上可以使得作品更加逼真传神,同时提升了生产效率,不失为一种有益的尝试。
缂丝题材主要分三类:书画作品、吉祥纹样与佛经佛像。自南宋以降,缂丝织品逐渐转向以纯粹的审美价值为主导,专注于绘画与书法的艺术表达。工匠们在挑选画稿时极为审慎,以院体画为蓝本,汲取其精髓。清代书画鉴赏家卞永誉评价道:宋缂丝仙山楼阁,文绮装成、质素莹洁、设色秀丽、界画精工、烟云缥缈,绝似李思训。
“宋缂丝仙山楼阁”是一幅宋代缂丝作品,作者未知,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李思训是唐代画家,擅长山水、楼阁、花木及走兽等,被明人董其昌尊为“北宗”画派之祖。将缂丝作品比喻“绝似李思训”,表明工匠对书画理解极为深刻,甚至本身也是书画家。
除摹缂书画外,吉祥纹样亦成为其不可或缺的主题之一。其中的佼佼者当属万历皇帝的缂丝衮服,它的前后襟、左右两侧横摆及衣袖之上,共绣有十二团龙纹。团龙之下,寿山福海的图案以波浪翻滚之势呈现,而上方则有流云缭绕,营造出一种祥云瑞气的氛围。
中国民间兴盛的信仰活动,也为缂丝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其中佛经佛像占主导。织者在创作的过程中往往以自己的切身感受理解佛教教义,通过利用佛教题材来抒发自己的情感。
社会活力的风向标
既为古代奢侈品,苏州缂丝数量与质量更是与经济息息相关,堪称社会活力的风向标。
明人张习志在朱克柔《牡丹图》上记述缂丝兴衰史:克丝作盛于唐贞观开元间,人主崇尚文雅,书画皆以之为标帙,今所谓包首锦者是也。宋仍之。靖康之难,多沦于民间,好事者见光彩绚烂,缋如精致,虽绘事所不逮,遂缉成卷册,以供清玩。元人尤工之,有裁为衣衾者。我圣祖见其似作淫巧,始禁之,而人间乃为罕物矣。
“人主崇尚文雅”是缂丝发展成奢侈品的原因,“以供清玩”表明南宋时期缂丝转变成纯欣赏的仿名人书画作品,实用性大为减少。
元初,蒙古贵族对缂丝工艺的偏好转向了实用性,使得原本以欣赏性为主的缂丝技艺逐渐走向衰退。元代后期,上层人士在汉文化的深刻影响下,其审美趣味开始发生变化。宫廷中的缂丝工艺逐渐回归到南宋时期的审美标准,再次焕发出欣赏性的光芒。
明初倡节俭,缂丝则属于“淫巧”范围,除了敕制和诰命,民间禁用缂丝。因此张习志才会发出“人间乃为罕物”的感慨。随着明中期经济恢复,加上苏州绘画艺术繁荣,名家辈出,他们的画作纷纷变成缂丝艺人的蓝本,导致吴中缂丝的质量与数量大幅提升。明代晚期,手工艺品的商业化趋势日益显著,这一现象逐渐渗透至缂丝行业。经济利益的驱动,如同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流,促使缂丝作品数量激增。
清代,苏州缂丝迎来新的高潮。清政府设立专门的缂丝机构,投入巨大人力物力资源,致力于模仿宋代缂丝作品,更在工艺上不断探索和创新,研制出一系列新技术和新品种。乾隆时期苏州缂丝艺术达到鼎盛,清人沈初在《西清笔记》中提到乾隆时期的苏州缂丝:刻丝者其原画亦在取以相较树石层次笔意相同,而傅色鲜艳,刻丝反盛,近来吴中工匠亦有能者。“吴中工匠亦有能者”表明苏州的缂丝工匠不仅能织丝,更懂得书画原理,兼画家与丝匠两重身份。
清中晚期,苏州的缂丝行业逐渐衰落,从业人数急剧减少,昔日的繁荣不再。至民国初年,缂丝织品的市场日渐萎缩,苏州城郊的许多缂机因市场需求的减少而被迫闲置。苏州《明报》记载道:战前吴中操此者约百人,在此数十年中,固有因年事之增进而死亡,其遭遇战争之逼迫而流亡者亦颇不少,今能织造者恐不足六十人,而艺人精者不过二三十而已。苏州缂丝从全国中心到织造者不足百人,它如一叶扁舟,随着社会兴衰而上下起伏。
今日的苏州艺人为了让缂丝产生更大的影响力,颇费了一番思量。缂丝所需人工浩繁,价格必然高昂,想要为一般百姓所能消费,便专门设计了团扇之类的小件,只在紧要的地方布局缂丝,其余部分加以巧妙裁剪,优雅端庄,大受市场欢迎。不知随着国力与文化自信心的强大,苏州缂丝行业能否恢复往日的荣光,形成新的产业链,打造出富有时代性与民族性的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