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淮南武王墩大墓椁室的发掘无疑是考古界的一项重要发现,从墓葬规模、出土器物规格、铭文等信息,并结合相关地望和文献记载来看,该墓墓主基本可锁定为楚考烈王(前290~前238年)。此墓墓室平面呈方形,开口边长51米,墓室东侧接一条长达42米的墓道,墓坑四周为逐级内收的台阶,共21级。方形墓底近500平方米,其内被营建出一个亜字形的木质椁室结构,共分九间,这种结构形似于古代的“九宫格”布局,显得特殊而神秘。
墓主人所在的主室居中,近方形,较周边的各分室面积略大且有明显的高差,其余八个分室呈长方形,面积相近,两两并列,分列于主室的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图一)。值得注意的是,该墓的椁室并非严格地将主室外的分室对称布局,而是似乎有意识地错缝排列,整体外观呈现出围绕主室旋转的视觉效果。这在既往的上古时期墓葬材料中罕见,本文欲作初步探讨。
先说楚国贵族墓葬结构的变迁。这主要表现在墓室平面、墓道数量、墓道朝向、椁室结构等几个方面。
在墓室平面上,目前可知至少在殷墟时期开始,即将亜字形墓室并设四条墓道的规格视作墓葬的最高等级。西周王陵未发掘过,从已知的位于陕西岐山的周公庙遗址数座大墓形制可知,结构上与商代有一定的延续关系。洛阳东周王陵区遭过盗掘,结合近年的钻探信息,可知大型墓结构在不同时期出现过一定变化。春秋时期,四墓道亜字形墓依旧存在,但至战国时期,所知的金村大墓基本仅设一条南向的墓道,其长度是墓坑的数倍。秦汉时期天子及享受同等待遇的墓葬,其规制似乎又有所复古,目前发现的战国晚期的秦墓和秦汉时期的贵族墓中均可见四墓道亜字形墓,但仅有两条墓道的秦始皇陵也许是个例外。周代的诸侯国国君墓在西周时期遵循周礼,未敢僭越,至春秋后“礼崩乐坏”,在用鼎制度上使用九鼎之制的墓葬十分普遍,但在墓室结构上却相对“保守”,目前所知的包括楚国在内的几大诸侯国高等级墓葬,基本只接两条或单墓道,甚至不设墓道。但上述周王室和多数诸侯国贵族墓葬墓道为南北走向,而秦、楚则为东西向。
在椁室结构方面,椁室大多为方形,偶见亜字形,也存在不规则和特殊结构。椁室内的空间布局可分两类:一类为开放式,其内不设隔间,随葬品分类集中摆放,椁室中间存放棺椁。此类布局在西周至春秋时期流行,春秋晚期的楚国墓葬也包括在内。至战国时期,出现了另一种封闭式布局,椁室内分设隔间,常见于楚国贵族墓中,其结构严谨,有一定对称关系,所分隔间的数量可与等级制挂钩。表现在隔间数量和平面结构之上也不尽相同,单就东周时期的楚国而言,大型墓葬平面在春秋晚期还看不出与中原诸国的明显差异,但至迟在战国中期,其形态就成了常见的坑壁设逐级台阶,方形或亜字形椁室,其内分间的结构了。目前已知楚墓方形椁室分间有7、5、3几个数量等级,墓主身份多为当时的令尹、封君、大夫等高级官员,其椁室内以棺室为中心,并将四周空间合理切分成相应数量,形成了若干摆放器物的边箱。亜字形椁室楚墓所见极少,目前仅有5室和9室两类。5室墓以战国中期的新蔡葛陵楚墓为代表,其四个分室呈严格对称形态,墓主可能为平夜君成,地位仅次于楚王。9室墓的亜字形更为特殊,目前除武王墩外,另有20世纪30年代被盗掘的寿县李三孤堆墓也与此相似,墓主被认为是考烈王之子楚幽王。东周楚墓演变过程中唯有墓道数大体未动,基本只有一条东向的短墓道,偶见双墓道,但极少。
再谈武王墩椁室“九宫格”的象征意义。上文在一个大的时空背景下将楚贵族墓平面的变迁史简要梳理,这里要回到篇首提到的该墓椁室平面呈旋转状的原因了。大型墓葬的平面结构和空间布局大概率是一个深思熟虑的结果,与墓主的设想及当时的文化背景联系紧密,众所周知的春秋晚期的安徽蚌埠钟离国君柏墓就是一个极为典型的范例。但与之不同的是,无论从墓坑垂直布局还是墓底布局来看,武王墩还远不及钟离柏墓那般特殊,但依然隐藏着诸多“秘密”。
笔者认为或有两层含义,一层较为显性,通过数字凸显楚王的等级。所谓九五之数通常是帝王身份的象征,“九五,飞龙在天”(《周易·乾》),对应在武王墩墓中,椁室由九个分间构成,而围绕中室的八个隔间,两两并列,分列四至。但在椁顶木板未揭开时,每个方位的两个隔间就是一个整体,此举使得椁室就仅有五个部分(图二)。第二层含义较为隐蔽,可能与楚人的北斗信仰有关。北斗也称璇玑,《楚辞·王逸》曰:“吟兮中壄,上察兮璇玑”,所谓“帝张四维,运之以斗,复返其所,正月指寅,十二月指丑,一岁而匝,终而复始” (《淮南子·天文训》) ,不过武王墩椁室的结构并没有营造成斗魁的勺状,而是呈亜字形,但是如果结合该墓的东向墓道,含义就凸显出来了。该墓墓道正东偏北几度,代表的是北斗星的斗柄,此方位正是一年中北斗运行的起点和终点。与之同时,亜字形椁室的四至则表现的是北斗的四季运行。而墓主人所在的中室则处于北极星的位置,被北斗围绕,一年四季,周而复始,旋转不止(图三)。北极星也就是楚人眼中的“太一”,是为宇宙万物的本源(《郭店楚简·太一生水》)。同时也被比拟为天帝,并以“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史记·天官书》)。
这里顺带说一下武王墩墓坑所构造的21级台阶。楚系大型墓葬台阶数虽无定数,但大多只有十余级,而武王墩台阶数是目前所见最大者。大中型楚墓设台阶客观上是顺应南方土质的产物,由于需要挖掘的深度过大,为避免塌方,通常会在墓坑四周由上及下挖出台阶,每级台阶尺寸相近,设台阶数量大体由墓坑深度决定,但具体到每级台阶的厚度,则是一个变量,可以根据主观情况调整。笔者认为台阶数字绝非偶然产物,也应有一定的隐喻。具体到武王墩而言,此台阶数应与椁室结构的缜密设计密切相关,也就是需要将其与天象结合起来探讨。笔者认为21这个数字代表的可能是恒星的数量。仰望星空,如按照绝对星等(星体自身发光能力)划分的话,最为醒目的就是21颗恒星,属于绝对星等中的一等星,亮度上要比上述北斗七星和北极星这些二等星亮度高2.5倍以上。上古时期对于恒星观测早已有之,殷墟甲骨文中就有相关记载,至战国时期的《甘石星经》,则观测到800余颗恒星,并系统记录了黄道附近120颗恒星及其与北极星的位置关系。楚国的天文“术家”们对相关恒星的位置和特征自然也了然于胸。
综上可见,战国晚期楚王墓的结构是一个极为讲究的设计方案,看似简单,却隐含了诸多奥秘。亜字形椁室结构符合天子之制,更表现出楚王将自己化身为天帝和宇宙的中心,在璀璨星群的环绕之下,北斗则围绕自己周而复始地旋转,以示永生。此种墓葬结构的隐喻起始时间至迟在战国中期的楚地可能就已成形,进而明显有别于其他诸侯国乃至周王室的墓葬结构,充分表现出楚人独特的精神风貌。这种风貌在楚人胸中早已有之,西周初年楚国始封国君熊绎“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表现出的是一种艰苦卓绝、积极进取的开拓精神,西周中期的楚君熊渠提出的“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口号,则将楚人敢为人先、开拓创新的精神状态阐释得淋漓尽致。而武王墩亜字形椁室结构或许就是楚人这种积极心态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