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献记载，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王朝是夏王朝。在中国，对夏王朝的探索从考古学诞生之初，就一直是中国考古学研究的核心主题。而日本学界也一直有学者进行着中国古代史和中国考古学的研究。2023年出版的日本考古学者冈村秀典先生的《夏王朝：中国文明的原像》（以下简称《夏王朝》）就为我们带来了一场夏王朝觅踪之旅。

《夏王朝》前两章是对古典文献的爬梳与分析。冈村先生在第一章梳理了从战国到汉代的文献中关于夏王朝的记载，侧重知识罗列。第二章则试图将这些记载放置在当时的背景下去分析。通过前两章，冈村先生发出了仅依据古典文献觅踪夏王朝“有太多的限制”的感慨，引领着读者将期望集中到了考古学上。

读罢前两章，可以感受到冈村先生的主张是脱离古典文献构建的历史学框架，让考古学独立发挥自己重建历史的本领。其心可鉴。但冈村先生在第二章采信了即便在日本学界也多受批评的平势隆郎的“夏朝史事多由战国时代依据政治动机篡改”的观点（吉本道雅、浅野裕一、小沢賢二、渡边英幸、野间文史都曾批评过平势隆郎，即便冈村秀典本人也曾批评过平势隆郎关于《春秋谷梁传》的说法），实在有失水准，令人惋惜。

第三章是“考古学的探索”。冈村先生先是从甲骨文的发现说到殷墟的发掘，称赞考古学家用无可否认的证据证实了商王朝和商晚期王都的存在；接着从郑州商城的发现叙述考古人对殷墟以前商王朝都城样貌的探索；最后从二里头遗址和王城岗遗址的发现，转到邹衡先生的二里头文化即夏文化论和“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夏王朝起于龙山文化晚期说”之间的矛盾，并最终将读者觅踪中国第一王朝的目光集中到了二里头文化上。

第四章是以宫殿、铜器和玉器为突破口论证二里头王朝的王权结构。冈村先生指出二里头王朝建立的背景是社会分化日益加大，为维系自身利益和稳固社会秩序，二里头王都的贵族设计了一套祭政一体的王朝礼制在二里头文化各聚落贵族间推行，包括王室行政和举行宫廷礼仪的宫殿、用于显示威仪的铜武器、用于宫廷礼仪的瑞玉和铜礼器、伴随宫廷礼仪而生的饮酒礼仪。王朝当政者恩威并施，一方面试图以礼制规范来维持自身与各聚落当权者之间的君臣关系，另一方面，广修武器，通过征伐战争以压制违背礼制的聚落。同时，贵族们通过不断压榨庶民挖掘壕沟、夯筑基址、建造宫殿、制作铜器、玉礼器和武器来维系国家权力的基础。

一个王朝的全景绝不能止于宫廷和贵族，考古学觅踪中国第一王朝的脚步也并未止于宫殿和大墓。《夏王朝》第五章是对二里头文化时期人们生活的研究。动植物考古的研究表明，二里头王朝的人们是以粟、黍、水稻和大豆为主食，也种植了小麦，驯养了猪、牛、羊、狗等家畜，可谓五谷丰登、四畜兴旺；并且，始终坚持通过狩猎和捕鱼以获取多样的肉食，在二里头时代人们的饭碗里，也会出现鹿肉、兔肉、熊肉、鸡肉、獾肉、鲤鱼等。在二里头时代的厨房里，用于烹饪的陶器常常是夹砂罐、鼎和鬲，此外还有蒸饭或蒸米酒用的甑，研磨块茎类植物的刻槽盆等。二里头的贵族们喜爱饮酒，除吸收了山东龙山文化的鬶、盉之外，还创造了爵、觚、大口尊等多种新酒器用于王朝饮酒礼仪，这些酒器也有少部分“飞入寻常百姓家”。

《夏王朝》第六章指出，随着二里头文化的文化影响力增强，周边地区不断被二里头文化吸引，出现了不同于龙山时代多方向交流网络的以二里头文化为核心的辐射式交流模式。冈村先生又根据“二里头文化因素在接受方中占次要地位”，且不同受纳方选择的文化因素并不相同的现象，指出这种交流实际“是各个地区文化对二里头文化的主动且有选择的接受”。尽管如此，这种始现于二里头时代的辐射式交流模式最终推动了神州大地上中心王朝和周边关系的形成，并延续了近四千年之久，二里头王朝无愧中国第一王朝。

冈村先生在《夏王朝》第四到六章中通过扎实的考古学知识论证了在商王朝之前确实存在一个可以称之为王朝的王权政体，即二里头王朝。并且论述了二里头王朝的国家体制、宫廷礼仪、王权结构、社会面貌、文化影响等内容，肯定了二里头王朝是中国最初的王朝。这是冈村先生考古学研究的成功之处。但冈村先生并未成功论证二里头王朝与夏王朝有关，此书标题中的“夏王朝”三字和此书终章“那就是夏王朝”（205页）的论断显得有些突兀。

如果此书是冈村秀典先生2023年的新著，那么此书当得批评。但此书实际是冈村先生《夏王朝 王権誕生の考古学》2007年日文再版的中文翻译版。此书的日文初版于2003年刊发。底稿则更早，应是冈村先生在2002年国际东方学者研讨会上所作《中国王权的形成——二里头文化的探讨》（210页），原始立论本就是以二里头文化贵族如何利用宫殿、铜器、玉器为突破口论证中国王权的形成和二里头王朝的成立，立论的初衷与夏王朝是否实际存在、夏王朝是何面貌并无直接关联。是由于讲坛社以“夏王朝”为主题向冈村先生发出了执笔委托，他才在书稿前两章增添了夏王朝相关的内容（诚如冈村先生在绪言第9页所述，前两章“没有什么新颖的内容”）。冈村先生实际上是主张放弃文献传统、依靠社会考古学另起炉灶的（李旻，《读书》2023）。所以，为更好地理解冈村先生对中国文明原像的认识，跟上冈村先生觅踪中国第一王朝的脚步，不妨参考译者秦小丽教授的建议，即首先从第三章开始阅读此书（246页）。只不过，依照此路径的结果可能是觅到了二里头王朝的踪迹，却丢失了夏王朝的影踪。对于冈村先生如此设计觅踪中国第一王朝之旅的尝试是否成功，就要看读者的判断了。

（作者单位：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夏王朝：中国文明的原像》

作者：［日］冈村秀典

译者：秦小丽

出版社：大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