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微山县博物馆收藏有一方2009年微山夏镇街道宋墓内出土的长方形东汉石椁板,其画像不但刻画精致,而且配有人物榜题;榜题的出现,对于椁板画像的信仰构成乃至许多汉墓画像解读和汉代旧道教史之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兹略为考证。
该椁板(图1)系被宋人二次使用作为其墓的东侧板。椁板青石质,长250厘米,高77.5厘米,厚16厘米。整体画面由三栏构成,三栏之间和四边,皆刻以粗线菱形纹作为界格;内侧各凿凹槽,以便插入挡板。右上方边缘处略有破损,画像部分保存完好,雕刻精美,纹饰丰富,人物和器物画面上,均以繁密点纹装饰。
中栏是该椁板的主要内容所在。画面刻一座斜山式两层楼阁,屋檐下饰连弧形垂帐纹。左有楼梯上下相通,梯下有一大缸。二楼厅堂外面左右两旁各生一树,干枝弯曲顺斜山通向屋脊,两树相互对称。左侧树下一人跪侍,右侧树下一人拱手躬身而侍。主厅内左侧,一大人物凭几端坐,美须髯,表情严肃,为本栏空间的中心人物,其右后刻一酒樽,右侧跪侍一人,身体前倾,双手捧盘呈上,盘上有杯;厅内右部另有两人席地跽坐博戏,二人之间设有六博棋盘,盘下有六筹,一人美须髯,双手抱于胸前,凝视棋盘,一人挽袖、高抬手臂作下棋状,看似胸有成竹,两人中间亦设一酒樽。此二人当系凭几端坐大人物之下属。下层左右立柱各拴一马,马前设有马槽,两马均在低头吃草,左为公马,右为母马;下层中间有四人,左侧一人手持肉串在登梯上楼,其后二人抬一大壶欲登楼梯;右侧一人站立,戴进贤冠,手持笏板,当系本厅堂主事之官。
左栏刻重檐双阙,左右阙身上,各斜插一似戟兵器,工整对称,当为仪卫之具;一层左右阙檐上,对称各站一鸟,左阙檐上站一大鸟,鸟腿粗壮,作回头状;双阙下正中,一人双手拥盾正立,胸前佩一长剑,身着长袍,头戴武弁大冠,美须,当为“天门”的“门亭长”;左右阙外侧两旁各有一人相向而立,皆身着长袍,右边人戴武冠,左边人头戴进贤冠;其中,左边人头后方出现竖刻榜题“二千石”三字(图2)。
石椁画像中出现的榜题“二千石”之官,即各种墓葬文书、镇墓器物以及道经文献中所见的“地下二千石”,其性质为冥界神祇。
汉墓“地下二千石”是汉家官制在冥界的映射。相对较为重要的资料是山东长清东汉孝堂山石祠后壁下部左起第三车“二千石”榜题人物乘车画像(图3),其榜题所指应即车内乘坐的大人物。尽管如此,这幅画像仍不及微山这方石椁板画像提供的空间信息之丰富:椁板上榜题“二千石”之官和魂门亭长等画像表明,通过双阙所代表的“魂门”前往拜谒那个凭几正坐的大神,死者将获得神仙之资。而且从这幅石椁板画像构成可以看出,在东汉墓葬所涉及的叠床架屋的冥界鬼官繁琐体系中,对于死者而言,魂门亭长和地下二千石,应是其中最重要的成员之一。
浙江余姚东汉墓砖“葬庚地,位公侯,传送下二千石”铭文(图4左),再次印证了“地下二千石”在各地汉墓信仰中的重要地位;德清汉墓所见“传送下土印绶”铭文砖(图4右),更直接表示死者乃获“印绶”而成高官(仙官)——按汉代高官有印有绶,如相国、丞相之官所佩为“金印紫绶”。这些都可看作是汉代道教在墓葬仪式中传送给“下二千石”的“如律令”之指令。
微山椁板画像中值得关注的另一个方面,是其三部分空间的建筑配置:左栏双阙及严整的门亭长形象——汉代诸宫门司马(公车司马令)之官的地下映射——表示此处为宫室之门(魂门),绝非一般臣民之门户;中栏大型楼阁、各种属官侍郎之配置,及其内凭几端坐人物,表示此乃君王所在的神宫;右栏楼台及其内戴进贤冠的厨官(“厨监”)监管庖厨之场景,则表明此处乃是宫室后部“天厨”之所在。《道书援神契》云:“古者王侯之居皆曰宫,城门之两旁高楼谓之观。”在有限的椁板画像里,从冥界到天上均须表达,故可理解其“阙”乃是为死者在地下“太阴”世界所设的“天门”象征符号,是通天的中介。
“二千石”的出现有其汉代道教的思想背景。《太平经》曰:“天君教出告大神卿相中二千石文书,群僚在职之神,务尽其忠,务尽其行,上称天君之心。天君与诸师化之,当得升度者就而正。各使成神,光景随其尊卑,所化之神,皆随有职位次第官属。天君敕大神常化成之。人各自度量,志意日高,贪慕上升。其化生光耀,日中所见,洞彻正神,相随浮游八表。观天所施为,知其动摇,各从其宜。”从这一文献可以看出“二千石”在东汉“天君”之类神尊之侧的重要地位,也是汉代各地所出朱书解注文本的共同信仰基础所在。
微山“二千石”榜题画像石椁所呈现的是汉代道教的一个重要侧面。通过各种出土文物的内容归纳观察,可知“二千石”在东汉冥界位处大神所主神宫的“魂门”双阙处,与“魂门亭长”及其属官(宫门司马)一起“值班”,听命于那位凭几端坐的大神,同迎死者前往神宫拜谒大神而成仙。
既往所见汉墓资料和道经文献,多属文本或平面性质的描述,不能提供鬼官“二千石”在地下冥界机构中所处地位、其与更高级别神祇在空间关系上的具象化立体定位。微山这件椁板画像中,榜题“二千石”人物在大神所主空间的出现,为我们理解汉画系统内部的神祇秩位配置、画像的宗教背景与思想内涵,提供了重要的具象化依据。
虽然“二千石”官秩在汉朝之后不复使用,然而汉墓所见的汉代道教“地下二千石”等冥界鬼官及其相关仪式,在汉代以降并未消失,而是在后世道教科仪中的冥界神祇,得到长期不断的延续传承。因此,汉代道教历经汉晋之变及六朝“清整道教”,具体形态虽已难得而见,而汉墓画像则沉积着汉人的信仰,借此吾辈乃得揭示汉代道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