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和近代是两种流动不居,互相渗透的状态,传统社会中包含近代的潜势,近代社会又体现了传统的特点。”这一流动不居的历史观有助于我们判断20世纪上半叶中国工艺美术的时代性。这一时期的工艺美术表现为在衰落中有生长,在冲突中有融合的转型期特征。具体表现为:一方面手工艺传统在时代变革中依然表现出文化的韧性和惯性力;另一方面新时代的资本、新工艺、新美术和大市场等又凝结成一股巨大力量,有力冲击着旧的生产关系,革新着旧的生产力,鼓动工艺和美术脱胎换骨。
尽管在内忧外患形势下,振兴实业、发展工业是当时的社会共识,但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在工业化道路上走得十分坎坷,在战乱时期传统手工业仍旧是关乎民生经济最直接的行业之一,特别是那些富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工艺美术品在对外贸易中依然占据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在中国对外文化输出中也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基于实用主义原则,晚清和民国政府在振兴实业的口号声中不得不考虑手工艺的振兴问题,受断断续续的工商政策的鼓励,这一时期中国工艺美术品有机会成规模地出现在国际大型展会上,客观上也推进了诸多工艺美术品类转型为外向型产业。同时,为满足国内民众自给自足的生活需求,也保护了不少乡土工艺美术品类。
不论是外销型还是自给自足型工艺美术,20世纪上半叶中国工艺美术的发展始终无法摆脱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制度钳制,在经济和文化上手艺人无法自由、自主地进行创造。受政策的不连贯性以及地区社会发展非常不平衡等因素的影响,各工艺美术品类的发展水平也严重不均衡,特别是一些外销型工艺美术品类的发展常常出现大起大落、盛衰无常现象。20世纪上半叶的工艺美术行业在面对洋货竞争、机器工业竞争和突然打开的巨大而陌生的国际市场时,手艺人自然会出现或被动顺应、或折中调和、或主动融合发展等不同的态度。基于现实的利益,晚清民国时期多数手艺人对于半手工、半机械的生产方式能主动地接受,尤其在那些容易形成产业规模的工艺美术行业。只有那些市场有限,地域性强的工艺美术门类才努力维持着纯手工生产。在对待接受外来美术影响方面,多数手艺人都无法在融合古典与现代、本土与外洋的对立因素中有杰出的创造,他们的产品和作品中较普遍地出现墨守成规,装饰与功用不协调,艺术语言不统一等现象,与他们在劳动中和审美上的不自由状态是紧密相关的。庞薰琹在总结1949年前百年工艺美术发展历程时说:“民间艺术是处于停滞的状态,一部分手工艺品则是向着一条狭窄的路去发展,它一方面受着18世纪以后宫廷艺术的影响,一方面又为了要迎合猎奇的心理,在这风气影响下,有些工艺制作逐渐脱离了实用,在风格上变得很繁琐。”尽管这一论断有其绝对化倾向,但也反映了部分历史面目。
对于这一时期的工艺美术所取得的成就,自然不能简单用“矫揉造作”或资产阶级畸形趣味来全盘加以否定。在国弱民贫,传统工艺美术普遍衰落的大环境中,手工艺人的创造力总是无法被外力完全遏制住,他们留下的经典作品就是这半个世纪里的历史高光。因此,我们需要换个视角去客观评价这半个世纪的中国工艺美术发展史,在灰色的历史云层中有几道灿烂的云霞值得注目。
首先,一大批实业家和工艺美术学者在民族存亡的危机关头,带着强烈的民族文化自尊和自觉意识,呼吁革新工艺,倡导美育,激浊扬清,着力培养工艺美术图案设计专才。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有力地推进了工艺美术在美术设计和生产工艺两个方向上朝着近代化在转型。
其次,晚清民国时期虽然外来美术观念和形式重塑了中国美术的知识谱系,工艺美术在冲突融合中还是基本保持了传统文化的本色,本土的手工艺文化成功地改造和提升了像抽纱花边这样的西洋工艺。在对外文化交流中,中国的工艺美术品正是凭借自身优秀的工艺传统和文化特质才赢得了海外消费者的高度认同,不少工艺美术品类在这一时期赢得国际盛誉,有些工艺美术品类还创造了时代新风格,技艺水准上刷新了历史新高度。
再次,在工艺美术各门类中,有不少有名或无名的手艺人,在自觉继承传统工艺美术技艺菁华基础上与时俱进,在造型和装饰上融汇中西,兼收并举,在审美格调上保持了中华民族的人文价值取向,用他们的智慧走出了一条在工艺和美术上融合发展的新道路。
值得特别关注的是,广大边区军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尊重民间手工艺文化,倡导淳朴健康的风格样式,在反帝、反封建的艰难斗争中孕育出了“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民主主义文化思想,对于彻底摆脱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对手艺人肉体与精神上的双重奴役,书写工艺美术历史新篇章,具有重大历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