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书家米芾不仅有洁癖,而且癫狂耍赖、装疯卖傻无所不能。如果他看中朋友的好东西,就会想方设法地夺人所爱,不惜一切手段地占为己有。据说一次与宰相好友蔡攸同船游湖,也许还饮酒聊天吧,途中兴致正浓,蔡攸突然取出一幅晋代王衍的书法作品共赏,其实他的本意是想在米芾面前显摆一下,没想米芾一见到这幅作品,两眼顿时放出了光芒,端详半天,嘴里还不断念叨着“好、好、好!”正当蔡攸准备收起来的时候,米芾忽然一把抢了下来,表示要用自己的藏画交换,蔡攸不允,不料米芾索性将宝贝揣进了自己的怀里,表示这么好的字我若不能拥有,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说着就转身摆出一副要跳河的样子——如此这般,蔡攸一时没辙,只好乖乖认输了……
说来也巧,朋友赵兄前些日子也向我“显摆”了他最近得手捡漏的一通信札,虽说知名度是有的,几乎人人皆知,但毕竟就时间而言,还算不上久远。然而令我看中的是,该信札的品相上佳,两页信笺并实寄信封、邮票邮戳一应俱全,而且字迹非常潇洒漂亮,读来颇为悦目赏心。常人都以为他是专家或领导,却不知他的书法竟如此之好。他就是知名青铜器专家、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余生也晚,20世纪90年代虽曾见过先生数次,但从未有幸交往。平素我亦喜欢藏札,马馆长的信札于我倒是个“缺门”,故也见猎心喜,略有心动,于是向朋友提出,或以双倍之价或以其他藏品交换,两种方式任选,请他割爱。朋友很不情愿,陷入痛苦的长考之中。可惜我不是米襄阳,即使是也学不来他那种貌似癫狂状的猖狂。君子不夺人之所爱,只能自己慢慢等待。
马承源的这一封信札,是写给浙江知名田野考古学家朱伯谦的,从清晰的邮戳上看,此信写于1987年9月15日。那时,马承源还没任上海博物馆的馆长。不过也很快了,根据年表,他正式被任命为上博馆长的时间是1985年2月25日,距此信仅不到半年。朱伯谦是浙江诸暨人。他是中国古陶瓷学会名誉会长,时任浙江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他是陶瓷考古方面的专家。
伯谦同志:
沪滨一别忽已月余。近日弟自泰安返归,闻庆正言兄不幸遘疾,贵体欠和。因思自山东南来时行李沉重,烦兄劳累,实抱歉之至。惟祈宽心治疗,早日康复。
写青铜器教材,地点决定选在浙江,若不借重宝地,它处则不胜负担也。因而相烦吾兄遣人觅一僻静之所,共四男一女,地点由兄迳定,弟恭候佳音。一行拟于十月中旬,至迟十五日前集中,时间约为二月。若原则上能够安排,望兄于十月五日前复弟一信,以便通知个人集中报到。弟将于廿三日去京,节后即归。恐廿三日前兄联系不及也。耑此即颂
大安!
弟:马承源
九月十五日
就书法而言,马承源的这通行楷尺牍可以说写得非常的典雅飘逸,完全“二王”的书风正脉,流畅丰润,婉丽秀美,字里行间透露着淳朴又灵妙的气息,非寻常书家所能拥有。在表现形态上,他的书法还是端庄澄静的,法度自然周正,尽显羲献一路俊逸婉约的风格特征。而且他的书信手札,多为枯湿浓淡的自然状,且淡墨为主,我还看过他其余的书札墨迹,也是如此,给人一种砚边余墨的随意,具有文人性情的雅趣。
从内容上看,此函写在马承源与朱伯谦两位晤面一个月之后。前一个月的活动,极有可能是参加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五届学术年会。该研究会创办于1978年,那时还早,许多大师都还健在,创会理事中不乏一大批知名学者,如容庚、于省吾、徐中舒、唐兰、商承祚、罗福颐、胡厚宣、张政烺等,都是文字学界的大佬,而马承源、李学勤、裘锡圭虽也是创会理事,但那时他们还只能算是中青年学者。在第五届学术讨论会上,马承源也有关于古文字的论文交流。朱伯谦是否与他同时参加了那一届年会,我暂且未见到文字依据,因为那一届年会是在陕西西安,而书信中所提到的只是山东泰安。也许他们是一起开会,会后又去了山东,也许马承源自西安完会后,又到泰安参加了活动,遇到了朱伯谦,然后俩人再一同南归。应该说在尚无完全证据之前,这一切皆有可能。
信中提到的“庆正”,自然就是上博的汪庆正。作为文博专家,1985年汪庆正与马承源同时担任了上海博物馆副馆长。他们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前,并肩合作,北上南下,为上海博物馆新馆的筹建与打造立下了赫赫战功。马承源此信的主要内容是拜托朱伯谦为他们“写青铜器教材”找一“僻静之所”,既可吃住生活,又无人来访和干扰,以便一心一意地投入创作。那时还没有手机和微信,联系他人除了写信和单位电话外,就要直接登门拜访了。因此,离开所住城市,通常仅身边数人知道去向。所以马承源在信中特意关照一周后将赴京,以免联系不上而费猜疑。马承源这年九月赴京,就是接受中华人民共和国人事部授予他的“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奖,那时他风华正茂,各种奖项、学术成果纷至沓来,翌年初又就任上博馆长,风头正健,可见一斑。
经查核,马承源信中所说的要写“青铜器教材”,就是文化部文物局组织的邀请全国有关文博专家,撰写一套可供各地文物博物馆干部培训教学或自学使用的参考书。由马承源主编的就是《中国青铜器》,于1985年底成稿,待正式问世时已是1988年7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发行,书上署名的撰写者还有:陈佩芬、吴镇烽、熊传薪。他们都是中国青铜器研究专家,分别任职于上海博物馆、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和湖南省博物馆,显示了这本教材的权威性。根据熊传薪的回忆文章,他们编写这套教材的地点,后来选在浙江天台,前后费时两个多月。这套文博系列教材丛书出版共七册,除了《中国青铜器》之外,还有《中国陶瓷》《中国书画》《中国博物馆学基础》《中国古代建筑》(上下册)《中国古钱币》等,当时这套丛书不仅受到业内人士的喜爱,也受到一般文博爱好者的欢迎,几次增印,发行量都在数万册以上。
许多人都知道马承源是国内青铜器的知名专家,但并不了解他的书法造诣。其实早在他青年时涉及新石器、古陶以及青铜器研究期间,他对古文字以及金文书法就有了较为深入的关注。古陶和钟鼎上都会出现铭文,若无文字学方面的专业研究,就很难着手。1960年,33岁的马承源在《文物》第四期发表了他问鼎青铜之学的第一篇论文《鸟兽龙纹壶》,此后随着大量实物的经眼过手,他对于青铜文字的辨识能力和熟悉程度,也可谓独树一帜。我记得许礼平曾写过一文,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山西太原的某次研讨会上,遇到风尘仆仆刚到会场的马承源,他就递上册页请求题字,马承源也没推辞,当即挥毫给他写了几句金文:“王初迁宅于成周。复禀武王礼福自天。在四月丙戌,王诰宗小子于京室”,文出自西周青铜酒器“何尊”上的一段铭文,当时许礼平看了很是吃惊,他叹服马承源深厚的金文书法功力以及对青铜器铭文的熟悉程度。殊不知,这一件青铜器“何尊”的命名乃至铭文的发现,就和马承源有关。
20世纪60年代,陕西宝鸡市有一陈姓人家,无意间在田地里发现了一件锈迹斑斑的铜器,此器高38.8厘米、口径28.8厘米、重14.6公斤,造型之浑朴、纹饰之精美,让他不忍丢弃。于是该铜器被他带回家暂作盛米的容器。后来“大炼钢铁”的运动兴起,陈家又把它作为“废铜烂铁”卖到了废品收购站……所幸遇到了宝鸡市博物馆专家慧眼识珠,断定其为周代青铜尊,才不至于将它丢入大熔炉。如此,这件文物才辗转到了宝鸡市博物馆(今宝鸡青铜器博物院)。
直到1975年,由于国家文物局要举办中国出土文物精品展,马承源作为专家之一赴京组织筹备。他们从全国各地调集了百件一级文物,其中就有宝鸡出土的这件铜尊。他将这件通体饕餮纹的铜尊拿在手上反复端详,心中一直纳闷,这么大造型的器物为什么没有铭文?随即他极富经验地将手在铜尊内壁底部用力摩挲,顿然底部某个地方似乎刻有文字。于是立即对这件青铜尊进行重新清理,果然收获了惊天之喜——尊内底部发现了西周早期所铸、遗落千载的铭文,经墨拓出一看,这篇极为重要的文献计12行122个字,记载了周成王亲政五年时,于新营建的东都洛邑对其下属“宗小子”的训诰。其中“宅兹中国”这四字铭文尤为引人注意,经过研究,这里“中国”的意思是指天下的中央地区,也是关于“中国”二字的最早文字记载。马承源为这一重大发现专门写过论文,于是考古学界遂将这件西周青铜器命名为“何尊”。
除了金文,马承源还擅长隶书、行书和楷书,甚至还精于篆刻。前些年由上海博物馆刘一闻领衔负责,编撰的《马承源翰墨金石作品》,开首那篇万余言的长序,将老馆长的书法篆刻艺术作了非常全面的论述。马承源长年担任馆长岗位,又具专业领域的研究,然而书法篆刻却是他专业之外的爱好,也是他调节生活和休息的消遣方式。作品集中有不少是他为老朋友和同事亲友刻的姓名章,颇多重复之作,有的他觉得不满意须重刻,有的是多年过去他又有了新想法。据说上博书画部的同事单国霖新婚时,马承源即刻了一对印章表示祝贺,然而不多日他又将印章收回,过数日再次送来,原来是那对印章刻成后他感觉“匆匆未能尽意”,故又索回磨去重新刻了一对,可见他对待事情一贯的严谨认真态度。
在《马承源翰墨金石作品》集中收有不少他为友朋刻的名章和题写的匾额堂号,有的时间相隔多年,他还在反复琢磨,兴致所至依然会重刻或再写。作品集中有一副当年为赵兄题写的对联:“庭多细雨琴书润,室有幽兰翰墨香”,先后用隶书和金文,写了两遍。这既显示了他对书法创作的执着认真,也表明了他对这副旧联的偏爱。有的人说马承源只知工作,缺少情趣,其实这副联句,也体现出了他专业之外,以琴书为伴,以翰墨自娱的人文追求。
几乎所有与马承源共过事的同仁都领教过他的认真与执着。
据马承源的哲嗣马子谦介绍,不仅对工作,父亲对家人也同样非常严格和认真。父亲在家里工作,从不让子女过问或参与,有人来谈事,家人一律回避,包括他的母亲。他研究青铜器,为国家征集收购了不少举世珍品,为他人不知鉴定了多少件,但自己家里却从不收藏一件真品,有的只是几件仿制的工艺品。平时父亲不苟言笑,但偶尔也会性情一下放松,如为馆里成功征集到一件稀世珍品,他就会格外高兴,必定开一瓶酒请单位同事们庆祝一下。早年他喝土烧之类的白酒,晚年则常有海内外好友送他洋酒,于是他也慢慢喜欢喝洋酒了。只要他每次说:“来,开一瓶酒喝喝”,大家就知道他工作上一定又有“好事”了。
几年前,承子谦兄的好意,他知道我也好酒,特意将父亲留存的洋酒送了我一瓶。如今一晃几年过去,想起此乃马承源的“旧藏”,我总是舍不得喝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