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简帛《周易·离卦》“突如其来如”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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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闻家齐

在《周易·离卦》中九四的爻辞,今本作“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并以之为成语“突如其来”的源头,意为:太阳突然起落,升到高处,炎热得像在燃烧,之后像死一样寂静,最终因为背弃了“离道”而被众人抛弃。此句中使用的主要是多个动词+表陈述的语气词“如”形成的并列结构,但是句中的“突如其来如”和句子整体的句式结构不甚相合,其与出土文献在内容上也有所差异:马王堆帛书本作“出如来如纷如死如弃如”;阜阳汉简本作“其出如其来如焚如弃”;《集解》作“image.png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释文》作“徒忽反,王肃唐屑反,旧又汤骨反,《字林》同云:暂出。”于是,学者们就这些问题进行了一系列研究。

马王堆帛书本中的“纷如”一句与其他本子不同,“纷”字在帛书原本中作“image.png”(纟),此字仅剩左部偏旁。张政烺在《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校读》的《四十六卦校勘记》中,将“纟如”与王弼本同位置的“焚如”比较,并怀疑此处仅存左部偏旁的“纟”本应做“纷”,“纷”与“焚”上古音韵部皆为“文”(王力音韵系统),音近可通。所以“纷”应为“焚”的假借字,此句应遵阜阳汉简本、今本作“焚如”。

丁四新在《楚竹书与汉帛书〈周易〉校注》中说,大徐本《说文·image.png部》中释“image.png”为“image.png”的异体,像倒子之形,“或从到古文子,即《易》突字。”释“image.png”为:“不顺忽出也。《易》曰:‘突如其来如。’不孝子突出,不容于内也。”段玉裁说这是引用了《周易》来解释字义,是为了说明倒写“子”子之意与《周易》句相合。郑《注》:“震为长子。爻失正,突如震之失正,不知其所如。不孝之罪,五?莫大,故有焚如、死如、弃如之?。”如淳注《王莽传》:“焚如、死如、弃如,谓不孝子也。”段玉裁认为,二人与许慎意见相合,不顺之子,被称作“突如”,在造字中使用“image.png”为偏旁的,大多是表示不顺之意的字。他们同样都将《周易》的“焚如,死如,弃如”与“不孝子”之意相对应。“image.png”“image.png”二字又与“突”和“出”音同,可通。李富孙在《异文释》中指出,《说文》释“image.png”为“image.png”的或体字,同时《沝部》中释“image.png”为“突忽”之意。综上所述,“image.png”与“突”音同、义近,《集解》中的“image.png”为“突”字假借。

此外,前两个本子中均作“出如”而非今本“突如”。“突”甲骨文作“image.png”,在《说文》中被解释为“犬从穴中暂出也,从犬在穴中”,裘锡圭将此处的“暂”解释为“猝”,意为犬从穴中突然出现,此为“突”之本义。“出”甲骨文作“image.png”,字形象趾离坎穴之形,意为外出。二者在构字上均有从穴中出来之意,字义有相通之处。此外,“突”与“出”上古音韵部均属微部(董同龢音韵系统),音近可通。张政烺在《四十六卦校勘记》中说:“出、突音近通假,帛书脱‘其’字。”(对于“其”字,丁四新认为,与阜阳汉简相较,马王堆帛书之无“其”是有意删去,今本中少一“其”为传抄脱落。)《正义》中“四为始出”,为“突”原应作“出”提供了合理性。同时,吴辛丑在《〈周易〉“突如”正诂》提及《周易·旅卦》初六爻辞中“旅琐琐,斯其所取灾”之句的“斯”存在和与之意义相近的“此”形成异文的现象,作为旁证证明借“突”为“出”的合理性。因此,今本的“突”应为后人通假所致,其最终代替了原字,而此处本应依照马王堆帛书与阜阳汉简本写为“出”。这样一来,今本中的断句也就出现了问题。“突如其来如”一句两个动词无甚关联,未免有些奇怪。今本很多解释为“突然之间出现”,比喻太阳的起落是很突然的事。吴辛丑在文中将句式提炼为“动词+如”,“突如”从结构关系上与后面的“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并列,且并列的“来”“焚”“死”“弃”皆为动词,为了词性一致,“突”也应为动词。

那么,此处究竟该如何断句?按今本断作“突如其来如”显然是将“突如其来”视为一个完整的动词成分。其中将“突”误释为其引申义“突然”,再用“突如”修饰“其来”,成为一词,最后加“如”作为“突如其来”的语气词,再与整个句式相合,显然是有问题的。根据音义关系与马王堆帛书、阜阳汉简本,此处“突”为“出”字假借,当与“出”字用法相同,均作动词。这样一来,动词“突”放在句中不再作为副词修饰“来”,而是当与动词“来”“焚”“死”“弃”并列。《正义》曰:“突如其来如者,四处始变之际,三为始昏,四为始晓,三为始没,四为始出,突然而至,忽然而来,故曰:‘突如其来如’也。”其释“突”字字义不准,但其将“突”与“来”并列起来之举可取。那么今本是否该断作“突如,其来如”?帛书与汉简给出了证据。根据上文,“突”与“出”意义相同,用法也相同。马王堆帛书本“出如,来如”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合成一句,而阜阳汉简本中若作“其出如其来如”也大概是讲不通的,作“其出如,其来如”与后文并列,似乎更加通顺。显然,句中“出如”与“来如”是并列的两个意思,应当断开,今本中与“出如”同义的“突如”自然也与“其来如”不同义,也应当断开。因此,根据出土文献来看,今本应作“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然而今天通行的很多版本,如中华书局版本《周易》、岳麓书社版本《古典名著普及文库 周易》、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本《周易译注》并未吸取出土材料的最新成果,仍作“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这里均应改为“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此外,除今本之外,帛书、汉简本如上海古籍出版社的《马王堆帛书〈周易〉释文校注》中也参照今本的误解,将此句断为“出(突)如来如,纷(焚)如,死如,弃如”,显然此处也应改作“出如,来如,纷如,死如,弃如”为好。意为:到了“九四”,太阳突然之间出现;太阳来到了面前;日头高照像是要焚烧事物一样的炎热,“九四”位置近于至高无上的“六五”,但是“九四”若再想向上前进,必定失去其位,并且越来越酷热,所以注定不能长久,便必然将像死一样寂静;最终向上不能达到至尊的“六五”,向下又离开了原本的“九四”,最终向哪个方向都不被接纳,所以因背弃“离道”,而最终被众人所抛弃。

综上,《周易·离卦》中的九四爻辞本应作:“其出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后第一个“其”字脱落,并且“出”假借为音义都与之相关的“突”,此处“突”本应取与“出”相关的本义“突然出现”,却又被误解为“突然”之意,同时词性也与之前不同,使人们误以为“突如其来”为一词,从而讹成了今天的“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传抄过程中还曾出现将“纷”假借作“焚”的现象出现,但未能被今本沿用下来,仍依原本作“焚如”。因此今本断句应遵出土文献中的断句方式,断作“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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