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藏有一幅异常精美华贵的月桂图挂屏，其长163厘米，宽118.5厘米，挂屏边框紫檀木质，上雕夔龙纹，屏面蓝地，画面中镶嵌金制桂树、山石、小草以及流云、明月等饰纹，表现的是一幅中秋月桂图景。这件挂屏制作于清乾隆时期，其制作前后、制作人都与乾隆皇帝有着密切关系。我们从乾隆皇帝的寿诞说起。

唐玄宗将自己的诞辰定为千秋节，经过一千多年的发酵，到乾隆时，皇帝的寿辰已经变成了万寿节。乾隆帝跟唐玄宗很像，都是八月生，生日离中秋节很近。乾隆尤其近，他的生日是八月十三日，与中秋节仅隔一天，所以万寿节与中秋节就连着过，声势非常浩大。宫里要提前很久开始准备万寿节、中秋节，过节的时候，张灯结彩、天天大宴、群臣朝贺，要供月（皇家供月，民间拜月）、颁赐瓜果月饼，还有连台大戏，唱着当时的热门剧目《丹桂飘香 霓裳献舞》《日月迎祥》《群仙庆贺》《广寒法曲》等等。宫里宫外，普天同庆，一片祥和，但乾隆皇帝总觉得还少点什么。

这要提到清朝“木兰秋狝”的传统，除雍正外，康熙、乾隆、嘉庆都喜欢去，乾隆帝尤甚。康熙时建的承德避暑山庄，就成了皇帝秋季的驻跸所在。一般七月中旬左右，皇帝到避暑山庄，在那过完中秋节，去木兰秋狝，待到九月九重阳节后，再从避暑山庄回京。乾隆帝在位60年，太上皇又当了3年多，在避暑山庄过的中秋节居然有47个。其中，12岁时跟着康熙帝1次，在位时43次，太上皇3次。

乾隆帝是个极好风雅的人，没有桂花香气的中秋节，是难称完美的。而避暑山庄位于塞外，桂花树是偏南方的植物，性喜温暖、湿润，在北京都不易成活，更别说塞外。这也成了乾隆帝心心念的遗憾。说乾隆帝与唐玄宗像，不仅因为都是八月生日，更因为都是盛世天子，还都喜欢文艺，玄宗好音律、舞蹈，乾隆帝写诗更是精力充沛，他对桂花的渴望，全都写在了自己的御制诗集里。

乾隆十三年（1748）作的《早桂》说：“桂月去年临塞外，相期今岁赏中秋。那知桂已先时发，独自看花泪暗流。”说去年八月时，朕在塞外，没看到桂花，就想今年在京城看，哪曾想今年京城桂花的花期提前，到中秋节时，开过了，只能暗自泪流。话说乾隆帝另一次在诗里哭，还是圣母皇太后仙逝后，他在避暑山庄看着原来太后住的松鹤斋，“每逢佳节思亲倍，句忆右丞泪暗挥”，思念母亲而落泪。可见中秋节的桂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十四年（1749），乾隆帝又去了塞外，还是没桂花。《即景》说：“洞房云馆皆依旧，前岁今朝顿不同。我是逭愁来此地（近作早桂诗有塞游兼拟逭神伤之句），翻教即景惹忧忡”，还是愁。

十五年（1750），乾隆帝在京，终于看到了中秋节的桂花，非常开心。《桂》写道：“露重槛风凉，迎阶绿间黄。中秋先报节，隔岁入吟章（塞外行围，率隔岁一举，是花未至塞外，故云）。一例皋涂种，偏依楚畹芳。谁曾到蟾窟，此处满天香。”说朕中秋时节正好去塞外搞木兰秋狝，而塞外没有桂花，现在总算看到了，此处满天香。

十六年（1751），乾隆帝再次出塞，又没看到桂花。然而作为皇帝，这种遗憾不会一直持续。十七年（1752），当乾隆帝再次出塞，到避暑山庄时，惊喜地发现，避暑山庄竟然有了桂花。居然真在塞外培育出了能在中秋节开放的桂花，可想而知，当时的乾隆帝得多高兴。他立马赋诗一首《咏桂》：“金秋丽日霁光鲜，恰喜天香映寿筵。应节芳姿标画格，一时佳兴属吟篇。赓歌东壁西园合，风物南邦北塞连。幽赏讵惟增韵事，更因丛桂忆招贤。”从诗里能看到乾隆帝对这个中秋节的满意，甚至还想到了更宏大的家国政治。

这正是故宫博物院藏紫檀木嵌金月桂图挂屏出现的因由。仔细看挂屏左上角，嵌金楷书的恰是乾隆帝的《咏桂》。雕着夔龙纹的紫檀边框，蓝绒地的屏面，屏中的桂树、明月、山石、草叶，都是用黄金锤擛、镶嵌而成，桂花、树叶、小草则用黄金涂色工艺制作，充满了文人情趣，又极尽奢华。乾隆帝先是在塞北看到中秋节的桂花，再看到这件御制诗配画、用料工艺都极精湛的挂屏，该有多满意。

能如此尽心办差，投上所好的是何人？正是屏风上署名的李侍尧。光看这系列行为，就知道此人不简单。他早早就崭露头角，乾隆十七年（1752），李侍尧调热河副都统，这个时间恰好就是避暑山庄开始有桂花的时间，就是李侍尧献屏风的时间。此后，李侍尧任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兵部尚书、两广总督、湖广总督、云贵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军机大臣、武英殿大学士……不是中枢大臣，就是封疆大吏，画像挂在紫光阁，列前二十功臣。更不可思议的是，李侍尧因贪渎，两次被判死刑，两次都是乾隆帝亲自解救，没多久就官复原职。

最经典的一次，乾隆四十五年（1780），李侍尧时任云贵总督，云南官员海宁回京时，向乾隆帝举报李侍尧在滇贪污受贿、勒索下属。乾隆帝派当时的户部侍郎和珅、刑部侍郎喀宁阿前去查办。最后查实，李侍尧共索银三万一千两。按大清律，侵盗钱粮一千两以上者斩监候（死缓）。李侍尧有多笔赃银都超过了千两，能判好几次斩监候，和珅等钦差大臣据诸罪从重原则，判处李侍尧斩监候，秋后处决。乾隆帝将钦差大臣的判决交给大学士、九卿复核。没想到，大学士们认为李侍尧罪情重大，应处以斩立决（死刑）。理由也充分，之前鄂善、恒文等都因贪污，从重斩立决，李侍尧数十年来受恩最重，贪污比他们还多，更应该死刑，以彰国宪。

大学士们给乾隆帝出了道难题，按惯例，此时一般要听大学士们的。但乾隆帝并不想斩李侍尧，又不好自己直接说。所以乾隆帝又将钦差的意见、大学士们的意见发给各省督抚大员审阅，并特别强调必须拿出准确意见，“勿得游移两可”。没想到，绝大多数的总督、巡抚都赞同斩立决。

乾隆帝犯了难，这时候，收到了安徽巡抚闵鹗元的折子。闵鹗元说，“李侍尧历任封疆，其办事之勤干有为，实为中外所推服”，有些无能且贪污的，因善于掩盖而逃脱法网，李侍尧这样能干因疏忽不谨慎而犯律，有可怜的地方，律条开赦有“议勤、议能”之文，“今李侍尧晚节有亏，而勤劳久著。可否稍宽一线，不立予处决，出自皇上天恩”。

闵鹗元的折子算是说到了乾隆帝心里。乾隆帝下旨，特别提到了闵鹗元的折子，说看在李侍尧多年勤、能的份上，判斩监候，今年不杀，明年朝审时，九卿再议，到时候朕绝不曲法姑容。而到了第二年，甘肃爆发了苏四十三之乱，乾隆帝说“一时总督骤不得人，李侍尧究属明白能事”，立即起用了李侍尧，补授陕甘总督。就这样，不到两年时间，斩监候的李侍尧就官复原职了。

李侍尧能得到乾隆帝如此特殊的照顾恩宠，也是有一定原因的。首先是其确有政绩，在两广，整饬马政、制定满汉驻防制度、整顿粮食储备和货币铸造、管理海外通商；在湖广，平抑盐价等等。西南善后与缅甸的战争，西北平定甘肃回乱，乾隆帝想到的可用之人都是他。其次，李侍尧对乾隆帝的忠孝之心可谓无出其右。据统计，自乾隆十九年（1754）至乾隆五十四年（1789），李侍尧进贡了155次，可能还不是全部。乾隆时的朝进单总数约16000，李侍尧一人就占了1%。清朝人描述其“善纳贡献，物皆精巧，是以天下封疆大吏，从风而靡，识者讥之”。从本文所说的紫檀木嵌金月桂图挂屏就可见一斑。第三，李侍尧的贪渎，并非清朝官员之最。前文说李侍尧在云贵总督任上，被查出贪污勒索三万一千两。处理完李侍尧，甘肃就爆出了以总督勒尔谨、布政使王亶望为首的惊天冒赈大案。道、州、府、县，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全部参与，勒尔谨贪污七万两，查没王亶望的家产超过了百万两。最后，杀了57人，包括一年前还以忠臣清廉姿态上折子、认为应判李侍尧斩立决的勒尔谨，总共处理了113人。相比较，李侍尧真是“究属明白能事”。而且，李侍尧的贪污中很大一部分都用来进贡了，甚至连朝鲜人都有耳闻：“大抵侍尧贪赃中，五之三入于进贡”。另外李侍尧的曾祖李永芳是明朝第一位投降后金的边将，娶贝勒阿巴泰之女，即努尔哈赤的孙女，这样算李侍尧也是皇亲国戚。

一件挂屏，即可以牵涉到清朝的军政活动、皇帝的个人喜好、特殊的君臣关系。每一件文物，都有其形成的缘由、形成的过程、使用的方式，文物背后是参与者的身影，透物见人，要见的便是这未曾言明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