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庄是二十世纪最具个性和传奇色彩的艺术家之一。他的艺术深受传统文化的滋养，老庄思想作为中国文化发展的第二大学说，对陈子庄的影响也是深刻的。陈子庄先生早在青年时代就师从四川大学教授萧仲纶先生学庄学。他一生最推崇的几位艺术大家中，一位即是元末著名的道士画家方方壶，另一位则是参禅问道的明末清初画家八大山人。他们作品中潇洒无尘的仙风道骨吸引了陈子庄。同时他认为，石涛所著《画语录》指导思想是道家思想。后来子庄先生又与道教学者王家祐先生等多有交往。老庄思想渐渐成为他仰望星空，内省道德的一个独特视角，下面就陈子庄艺术观作简要分析。
庄子是人类思想史上重要的人物，他的思想包含着丰富的人生哲理。他的思想无处不闪耀着“趣”的灵光。子庄先生非常强调绘画的趣味性。他认为作品要有生趣，他极赞赏齐白石先生的艺术，他认为在白石老人的作品中，无处不呈现出生趣。他也为自己作品中的那种特有的野趣感到自豪。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美学从自然无为的审美取向出发，探究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就是强调有形之外无形的精神气韵。重在体察弦音之外潜隐的至静大音。子庄先生说：“神形毕肖不离乎气韵生动，是超乎笔墨之外的东西，要操弦外之音，使观者见之有画外的联想”。他又说：“凡是最高境界的绘画，意趣不仅在笔墨之内，而且要超乎笔墨之外”。他在创作中非常重视“纸外的天地”。在谈及创作经验时，他用得最多的词，是“机趣”。他说：“绘画需通心灵，需得机趣”。“作画需得机趣，而机趣往往一瞬即逝，不可复得。”在庄学看来，万物变化一定有“机”在背后起作用，只有认识了机，才能把握住道。《庄子》一书有三处专门论及“机”。庄子认为只有忘物无我，才能认识和掌控“机”。机变成为陈子庄创作中最具冲击力的部分，他以无“机”之心领悟和把握“机”，从而获得了精神自由。
在审美方面，陈子庄以“简淡孤洁”来概括了自己的审美追求。老子最早提出了富含简的思想主张。大道至简集中体现了老庄的智慧，陈子庄最欣赏的白石老人的一句名言“方法要简单，效果要很好”。所以他认为：“画格越高，其法越简。”从六十年代初创作的《丛林册》到七十年代初创作的《大病后补题册》，我们不难看出，画家无论在技法，还是构成上，都在层层做“减法”，有时甚至感觉到画家想抛弃技法层面的东西。在他生命末年创作的《丙辰五月册》中表现得就更为明显了，简之入微，洗尽尘滓，独存孤迥。
庄学强调静，在虚静中守一，以求得精神的纯洁。《老子》中言：“致虚极，宁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其根，归根曰静。”子庄先生艺术一个显著特征就是静。他用自创的破墨卧笔皴展现出抒情的点线，用睿智的灵魂去营构家山的宁静之美。让人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困厄、痛苦。陈子庄说：“万物‘静’皆可观。静生智慧。”“静则生慧，有慧心则能得自然之神”。在简静中，陈子庄的艺术在结构、景物、尺度上达到了“和”。他认为，“主观思想与客观景物密合无间，则情景交融，则和。”作品因此“活”，而充满生命力。虚、静、明的心，实际就是一个艺术心灵。
陈子庄艺术的纯素也是老庄思想的影响所至。《庄子·刻意》言：“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庄子·天道》亦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陈子庄一生“纯素之道，惟神是守。”这种精神，既是艺术性的，也深蕴于其人生中。这在二十世纪中国画史上是极其罕见的。纯素和虚静使陈子庄的艺术达到了平淡天真之境。他突破了精神的障蔽与技巧的抗拒，在历经千变万化后，最后归于平淡天真，走向一个清明澄澈的世界。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言“以心斋接物，不期然而然的便是对物作美的观照，而使物成为美的对象，因此，心斋之心，即是艺术精神的主体。”
陈子庄的内心始终有一个文化形态，这就是他所言的“理境”。他认为“学画要深究哲学”。“诗意、色彩、节奏等等只是画的内涵的一部分，最高最深的内涵是哲理，象征未来，象征心灵之宏流。”在此基础上，他认为学画需养气，他甚至认为“最高的画格是讲气”。老子的冲气（和气）、生气（生机）的概念奠定了其宇宙观的基础。庄子以气观照更道出生化天地万物之本。陈子庄把气作为审美要核，进而提出了“气就是神”这一新的哲学观。从这一视角看，陈子庄的山水画，即是庄子精神不期然而然的产品。陈子庄艺术的一生也是寻道的一生。庄子所谓道，落实于人生之上，乃是崇高的艺术精神。庄子的人生观强调“道”的重要性，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道的真谛。子庄先生正是通过绘画来寻道。通过超越自我，与自然融合来实现内心的平静与自由。他的艺术是包融天地的大美。
最后，我们探讨一下老庄的人生态度对陈子庄的影响。安时处顺、不为物累、忘怀自我、达观逍遥是庄子基本的人生态度。陈子庄一生坎坷、贫困交加。而这一切并没有压倒他。他在日记中写道：“处境困厄，心地益澈，画境随之而超逸高妙也。”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仍然坚信：“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这些理念使子庄先生能保持乐观向上，自我解放和顺应天命，也慰藉了他孤苦的灵魂。
陈子庄先生被誉为“画坛的庄子”。他一生善学，特别是把艺术作为哲学探索的形式，所以进入到随机而生、无常法、无常态之境。以庄学来观照陈子庄的艺术，即可概括为：
观物取象，立象尽意，超以象外，反虚入浑。
虚空静照，神与物游，见素抱朴，天人合一。
（作者现任九三学社中央委员，四川省人民政府参事，四川博物院原副院长、研究员、首席专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