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舜是古史传说中的圣王，更是儒学道统论中最重要的象征。《史记·五帝本纪》祖述黄帝到尧舜，中国古史从此开始逐渐明晰。先秦以来的文献从不同角度丰富了尧舜传说，而随着近年考古方面的进展和突破，以及上博简、清华简等出土文献的公布，尧舜事迹似乎也进一步得到证实。

9月6日，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举办的“汲古论坛”第26场学术活动“作为根基历史的尧舜传说：文献与田野之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北区）举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泳超应邀主讲，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秦燕春、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教授刘志荣、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刘先福参与对谈。嘉宾们从不同学术角度阐释古代中国文明在大小传统中的共生关系，尝试对文明源流问题作出回应。

以“作为根基历史的尧舜传说：文献与田野之间”为题目，陈泳超对“古史—神话—传说”进行定位，提出文学研究者探究的是远古伟大符号在后代文化建设中的作用，尤其是民间文化。

中国有非常丰富的文献传统，中国长久以来的田野调查传统并不是现代社会科学引进的，而是天生存在于中国的人文科学、人文精神里。司马迁则是文献和田野做得最好的卓越先驱。

虞舜基本达到了政统、道统的极致，尧舜禅让则成了中国古代大肆推崇的政治文化黄金时代。陈泳超关注到战国以来的诸子文献中，尧舜叙事越来越丰富、细致，闪烁着颇为耀眼的民间性。尤其是舜的家庭传说，非常符合民间传说当中“三叠式”原理。

全国范围内尧舜文化的主要分布区域为：一是以山东省中西部和西南部为中心，以及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江苏等相邻地区；二是以山西南部为中心，以及山西、河北、河南、陕西等相邻区域；三是河北省中部唐县、望都一带；四是以湖南永州宁远县九嶷山为中心，延及整个湘江流域，以及广西、广东、湖北等与湖南紧邻的一些区域；五是浙江北部绍兴、上虞、余姚一带。从文献和田野的情况来看，以上五片区域尧舜传说最密集，形态也最丰富，其他地区则有零散的遗迹和传说。

陈泳超还以山西洪洞“接姑姑迎娘娘”作为个案解析。

“接姑姑迎娘娘”仪式框架来自尧舜传说，但发生了主角的转换，神格化了的二妃成为前台人物，并且被世俗化。其对当地文化建设的核心功能是：国家符号的地方化、“私有化”；附加身份的自我提升（附加了圣王后裔的更高身份并由此获得信仰的更多加持）；将地缘关系转化成了血缘关系，从而努力营造该区域内的亲密和谐关系。

在“根基历史”的概念中，群体成员们相信一共同“起源历史”，这在群体凝聚上至为重要。神话学讲祖先来历经常用感生神话，司马迁《史记》将帝系确定下来，成为其后2000多年传统历史当中的主流说法。从各部族原生的感生神话发展到以“帝系”为标志的华夏民族共同体神话，正体现了中国神话的基本体系及其演进建构的历史脉络。它完成于战国晚期，将政统、道统和血统合为一体，成为华夏民族共同体确立的一个重要标志。

陈泳超认为，大小传统之间，叙事模式当中有非常多的变化，其内在思维和文化结构是纯然一致的，它们共同建设了华夏民族的心理纽带，在根基历史上，大家是平等、一致、自由的，并且是人心所向，这才是中华民族凝聚力所在。

古老传统的叙述应当被严肃看待，“经”的本质的失落，是一种中国固有的思维方式的彻底沦丧。《尚书》体现的历史由道德意识始终贯穿其中，不能一味简单地以“失真”责之。秦燕春以“作为始源经学的尧舜‘发明’：‘神话’与‘哲学’之间”为主题展开对谈。她认为，尧舜的伦理属性很可能是西周时期形成，扎根于文化传统。当下时代的精神结构里没有体道、修养、敬信，没有有工夫论的议题（巫性村民），这无一不与经学的缺位关系至密。当代中国学术氛围无可避免地走向“信古-疑古-释古”。如何弥合先史时期文物与筑基于神话、传说之上的传世文献之间的巨大差距，当代民俗学、神话学提供的理论助力，令人期待。

刘志荣在对谈中也强调了大小传统融贯问题。他认为中国文化的领域里，大传统核心是经史，小传统除了民俗还有民间文化，文学领域主要体现小说和戏曲。大传统经过层层积累跟挑选，其保留的东西更为核心，但小传统也很重要，比如有时候会普及伦理道德，保存民族记忆。他还谈到，在现代也有神话，我们重新审视神话，要看到里面凝结的原型象征以及传达的集体记忆，还有它所起的意义传递作用。他提示，感生神话变成帝系神话，是我国神话发展过程中的轴心性转折，是一个民族融合的标志，在世界文化里也有普遍性，可以比较地中海和两河流域的神谱的融合。

刘先福从文本和民俗学的角度谈了自身的思考。他提出，尧舜传说作为圣君的形象和太平盛世的时代的典型，对后代有典范的效果，整体融入三皇五帝整体根基性理念当中。尽管尧舜的真身在典籍中存在，但在根基历史的口头传说中，其真实性的解释由民众给出。民众是分层的，有中心、边缘、权力影响大小不同的人群，他们在面对尧舜等人物的解读也不尽相同，但通过现在还在进行的仪式活动，根基性的历史将得到一种显性的认证。由不同个体共同构成的传统具有蠕动性，这种叙事活动的认知方式，可能也随之改变。在建构历史的同时，也在建构当下的观点。学者在研究工作和田野调查两个世界来回穿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洪洞县东西南北走向的大传统和小传统并存，相互交融、互为表里的现象出现，让人联想到平等观念的传播。”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喻静在总结发言中强调，佛教里最值得研究的观念就是平等，基于彻底的平等创造了一种“七世父母”的观念，同时形成一种让平民能够寄托自己哀思的仪式“盂兰盆”，这是从佛教传入以后，给中国文化观念带来的新事物。由此大小传统在一个平台上，最后终于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