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颖岚教授翻译的《美洲考古学史》（第三版）中译本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虽然此书的内容涉及美洲其他地区，但是主要介绍美国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的发展历程，因此是了解美国考古学发展史的不二选择。

美国考古学是独立于欧洲考古学发展起来的，其早期发展并不入英国考古学家的法眼。比如，柴尔德就对美国考古学缺乏兴趣，认为它古怪而索然无味。格林·丹尼尔说，美国考古学几百年来没有发生过引起世界史学者普遍感兴趣的事件。美国学者对自己的考古证据感到沮丧，便埋头于理论和方法。而“新的”美国方法和概念是在最无收益的考古材料中发展起来的，在确立北美较高文化和文明上并无建树。1975年丹尼尔在《考古学一百五十年》中所做的这个负面评价显然将理论看作一种清谈，并将确立较高的文明看作是考古学成果的体现。然而时过境迁，科林·伦福儒和保罗·巴恩已在他们的《考古学：理论、方法与实践》一书中宣称，考古学史首先是观念和理论的发展史，其次是研究方法的发展史，其三才是考古发现的历史。张光直曾说，四五十年来，世界考古学理论的中心显然是在美国。考古学的材料是物，如何从物去研究人的生活，这就需要考古学理论与方法论的指导。因此，引领和标志这门学科发展和进步的是理论和阐释，而不是重大的考古发现。

美国考古学的发展有其独特的社会背景和学术传统。首先，它研究的是印第安人的材料。美国的早期考古研究带有殖民主义偏见，认为原住民文化是落后和静止不变的，一直处于石器时代。加上北美有地层堆积的遗址很少，在时间上缺乏深度。因此在分析上重视地理分布，漠视地层学和文化历时变迁的研究。其次，美国考古学与人类学关系密切，因此在材料的解释上非常重视民族志的类比。原住民文物被放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里，考古专业也设在人类学系。其三，欧亚大陆的考古学框架如三期论不适用于美洲，美洲没有真正意义的旧石器时代和青铜时代。美国考古学还发展出一套有别于欧洲的独特概念和术语，新考古学发明的术语甚至一度令英国同行都感到艰涩难懂。本书中许多概念和术语基本为中国学者所不知，也没有含义相近的中文词汇可以对译。因此，对本书翻译和阅读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美洲考古学的发展历程

书中对美洲考古学做了定义，是指美洲史前期或前哥伦布时期的考古学研究。由于没有其他流派，所以考古学与史前学同义。但是在欧洲，考古学与古典学和埃及学等流派共存，所以考古学和史前学并不同义，后者更多是指用考古材料来进行历史重建。

美国考古学的发展被分为四个阶段：1.推测期。2.分类-描述期。3.分类-历史期，该期分两段，分别关注年代学及背景与功能。4.现代期，强调理论与阐释。虽然美国考古学的发展路径和世界其他地区相似，经历了采集资料、分类描述到理论解释这样一种过程，但是其具体的操作方法和思想的发展还是非常独特的。

推测期  这一时期从欧洲人发现美洲开始，是考古学的酝酿阶段。它表现为对美洲原住民来历的推测，有三个特点：1.西班牙征服者对原住民文化的记录。2.探险家和旅行家对中美和南美的探险和记录。3.像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弗逊等先驱，从田野发掘来检验土墩建造者之谜的推测。这一时期不存在专业的考古学科，没有类型学和田野发掘等方法。

分类-描述期  这一时期始于1840年，特点是对考古材料的分类描述，当时的热点集中在北美土墩建造者的问题上。受种族主义的影响，人们不相信这些高大的土墩是美洲原住民的祖先建造的，而是将其归于外来先进文化的携带者。还有就是探讨美洲是否存在与欧洲旧石器时代比肩的考古材料。该时期中美和南美的考古也在欧美学者的努力下同步推进，由于那里存在玛雅和印加文明，大量纪念性建筑和图像资料使得研究方法更接近欧洲，而与美国本土不同。该时期是考古学专业化发展的阶段，田野技术有了很大的发展，材料的记录和分类开始系统化。受民族志的影响以及缺少有地层的遗址，美洲考古学基本上关注文化的地理分布，而非历时的发展。由于许多原住民仍然生活在他们祖先的土地上，考古材料可以从观察现生印第安人的文化和行为来进行比较和解释，这就是美国考古学特有的“直接历史学法”。

分类-历史期（构建年代学） 这一时期始于1914年，美国考古学开始构建考古学材料的年代学框架。由于人类栖居历史很短，所以美洲大多是堆积很薄的地表遗址。而土墩构造复杂，并不是构建年代学的理想遗址。地层学研究最先从美国西南部和中美洲开始，结合地层中出土陶片的百分比来注意历时变化。借用有地层依据的陶片序列确定那些地表遗址的年代。缺乏地层较厚的多时期遗址，也促进陶器排列法（seriation）相对断代的多样化和精细化。最初由英国埃及学家皮特里在前王朝墓地中采用的这种方法，特别适用于美洲大量地表遗址的相对断代。麦克恩的中西部分类系统就是构建年代学的杰出努力。美国学者没有采用“考古学文化”这个术语，而是用“点”（focus）和“面”（aspect）来罗列各种文化特征，并用这两个术语对应部落群体。

分类-历史期（关注背景与功能）  这一时期始于1940年，体现了对以前研究目的和方法的不满和反思，是一个酝酿和转型期。其特点有三：1.强调材料的背景和功能，要求透物见人。2.文化生态学理论指导下的人地关系研究。3.许多学者对考古学提出批评，对材料的分类描述和推测性陈述表示不满。并集中反映在沃尔特·泰勒的博士论文《考古学之研究》里。一些知名学者如斯波尔丁和福特有关类型学对研究文化变迁的功效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这一时期还见证了对考古学具有深远影响的一连串事件，如戈登·威利对维鲁河谷的聚落形态研究，被认为是考古学文化功能研究的战略性起点。威德拉·利比发明的放射性碳断代，对年代学研究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罗伯特·布雷德伍德和理查德·麦克尼什分别对西亚新月沃地和中美洲农业起源进行了多学科研究，乃科技考古之开山。这些努力和成果共同为新考古学的变革铺平了道路。

现代期（阐释与理解） 这一时期始于1960年，以新考古学的兴起为标志。新考古学又称过程考古学，它信奉新进化论、系统论、强调统计学与科学方法、要求对文化变迁的规律做出阐释。新考古学特别重视材料的解释，认为过去考古学主要依赖直觉、类比和推测，过于浅薄而不够严谨，要求所有解释都必须接受实证的检验。路易斯·宾福德倡导“中程理论”作为连接低层次材料整理与高层次规律性阐释之间的桥梁。系统论则将社会文化的不同组成部分作为子系统来分析，它们相互作用，彼此影响，并以积极和消极反馈左右着社会文化的运转。把考古材料放入不同的子系统进行时空分析，可以将静态的器物组合变成动态的社会文化变迁。过程考古学在1970年代成为主流后，马上就受到了来自英国后过程考古学的挑战。这些学者对过程考古学注重生态学、进化论和唯物论立场感到不满，认为人的思想也是社会变迁的重大力量。他们要求提炼考古材料中有关认知、宗教信仰、价值观、象征、结构、个人、性别和能动性等方面的信息。他们还认为并不存在完全科学和客观的解释，要求学者对自己的偏见和能力有自知之明，并提倡多声道的不同解释。

概念、理解与启示

柯林伍德曾经说过，人们的感知来自既有和习得的概念，如果没有这种概念，人们就无法了解历史。美国科学哲学家胡佛和多诺万指出，语言出于约定，用精确的名称称呼事物是理解的开始，因此概念、变量和理论等是科学研究的基本要素。

虽然我国考古学是西学东渐的一门学科，但是学科的本土化和历史学定位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一套概念和术语。这套术语体系与欧美存在很大差异，再加上语言的隔阂，给阅读、理解和翻译这类著作造成了不小的困难。《美洲考古学史》的中译还算晓畅，但还是有一些词不达意的地方。其实，许多美国教科书后面都有专业术语的定义。附上这类术语的原文定义，吃透作者的本意，对提高译文的可读性十分必要。

在此对书中频繁出现、彼此关联的术语加以说明，一个是horizon，本书译为“基准”是不对的。文中有克罗伯的一个定义：区域里广布的一批文化特征或器物组合，根据这些特征和器物的早晚、共生或承袭关系可以帮助了解遗址之间的相对年代。因此，此术语译成“水平序列”比较恰当。与其密切相关的就是类型学的排列法，其定义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人工制品，将式样或风格相似的人工制品放在相邻的位置”。我国的类型学比较接近分类（classification），而不是像排列法那样，根据“相似即相近”的原理用器物特征建立相对年代序列。由于没有这种习得的概念，所以我们很难读懂这本书中讨论的“出现”（有无）、“频率”（百分比）、“相似”和“进化”等各种排列方法。换言之，这是美国考古学面对大量浅地表遗址，采用各种陶片的共生关系来从地理学构建相对年代的方法。在某种意义上，它也可指跨地域的时段，如华北地区空间呈连续分布的仰韶期或龙山期。

考古学在西欧诞生后扩散到世界各国，受当地社会文化的影响形成了不同的区域性传统，比如圣经考古学、民族主义考古学、帝国主义考古学、殖民主义考古学和种族主义考古学等。美国考古学史的早期带有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或种族主义考古学的印记。当下欧美考古学正在概念和术语上发动去殖民化的努力，避免采用诸如“新大陆”“近东”和“文明”等带有欧洲中心论色彩的术语。而中国考古学则正在努力摆脱民族考古学的窠臼，积极参与国际性的考古活动。在这个趋势下，了解世界考古、消除概念和话语的隔阂是我们摆脱地区局限和固步自封的必由之路。而《美洲考古学史》的出版为我们了解世界考古学史的发展提供了一个见贤思齐的学习窗口。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

《美洲考古学史》（第三版）

著者：［美］戈登·R.威利［美］杰瑞米·A.萨伯洛夫

译者：张颖岚等

出版社：文物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3月

定价：18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