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青铜器，一改中原地区组合完整、摆放规律，以器皿为主的随葬，呈现制式繁复、造型怪诞、人像众多、散碎不堪，无序堆叠入坑的罕见现象。其中，一些前所未见的五官夸张奇大无比的面具，大小悬殊姿态各异的立体人物造型，尤其引人注意。迷雾重重的来源、角色、功能、工艺；没有文字出现，没有文献记载，让学术界应接不暇、猝不及防。其中，青铜大立人引发的议论最多，两手空空的执握状态，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所握为何？恰恰对判定此人的行为角色，对三星堆社会形态的认识具有重要意义，从而引发众多学者的争议，即便三四十年过去了，至今还是个悬案。笔者通过今年年初对三星堆“大象文化”的探索（《188bet金宝搏在线登录 》2023年4月4日刊发的张明华：《从三星堆神兽探“大象文化”的衍绎》），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认为再涉此题似有必要。

关于三星堆青铜大立人手中究为何物，笔者从一开始就很重视，但几次提笔又搁下。早年曾经从遗址出土大量象牙，两手圆形中空的直径延伸弧度与象牙形态比较吻合，尤其是金沙遗址玉璋上直接刻画的人握象牙的图案等信息，认为大立人手中握着的应该是象牙。但大立人出土时手中毕竟无物无据，必须寻找些迹象，发现些规律才能予以佐证。

我先是从三星堆出土的一些同样是双手中空的青铜人物上寻找线索。可是它们体量悬殊，造型变化很大，且基本不具备大立人中空双手延伸趋势和天然象牙弯曲顺畅的规格及弧度，象牙根本无法插入；而执璋青铜跪坐人、执鸟首形器和枝桠形器的站立青铜立人（位于完整复原的“双神兽神坛”中部）和最近复原成功的“罍座倒立鸟足顶尊神人”尊上的执龙青铜立人等的出现，让我对青铜大立人手中究竟应该是璋、鸟首形器、枝桠形器、龙形器……反而乱成一团，没了头绪。

2021年“古蜀之光——三星堆·金沙遗址出土文物展览”在上海奉贤博物馆开幕，其中金沙遗址出土的一批大型、小型，甚至微型玉璋和大大小小的象牙、象牙段、象牙尖制品，以及三星堆坑中出土的大小粗细厚薄不一的青铜鸟、蛇、龙形器，让我豁然开朗，原来，只顾为大立人的执物寻找依据，却被同为铜人、同为双手中空的一二个共性所羁绊，反而忽视了他们客观存在的一些明显的差别。其实，三星堆（金沙）先民早已为大大小小姿态不一的青铜人物，按不同的手位手型，预备了与其身份相匹配的各种规格，各种造型的玉、骨、牙、青铜执物。这些小铜人们应该各有各的执物，各有各的功能，各有各的身份。

就目前发现，这些体量比较轻小的青铜人物，大都是为神坛上主角助阵造势的小巫角色，是以神坛上附设成组的形式出现的。因此，想从三星堆青铜人几种不同的手势和相应执物中，为大立人寻找依据寻找规律寻找答案，已经失去意义。这时，我从自己不久前完成的对三星堆“大象文化”的探索中发现了端倪。为什么三星堆（包括金沙）会出土他处没有的数量庞大几百成堆的象牙？为什么三星堆会出土那么多他处没有的额顶象鼻的象形青铜神兽？为什么三星堆大巫师的坐骑几乎盛行象形神兽，而不是中原地区屡见不鲜的虎蹻？为什么有的三星堆青铜人要头戴象鼻冠？为什么有的青铜面具眉额间莫名其妙地竖一个象鼻饰？为什么同在成都平原上的金沙遗址玉璋上刻有人扛象牙参与祭祀的场面……大量的他处罕见的现象全都围绕着大象而层出不穷。原来，这一切，都与成都平原连年不断的不可抗拒的水灾有关。

许多资料证明，商周时期，成都平原正是洪涝重灾区（黄剑华：《金沙遗址》，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7页）。同一时期此地特别多地出土了青铜大轮盘、金乌大神树，鸟纹金、铜、玉制环璧形器等，都是与太阳有关的文物，应该是人们在忙于除水怪防涝灾的同时，祈盼太阳早日露脸雨水快点离去，也是反映此地水灾频繁的另类证物。关于这点，我曾在《关于金沙石人像形象的考辨》（《188bet金宝搏在线登录 》2008年1月2日刊发的张明华：《关于金沙石人像形象的考辨》）一文中重点论及，其中一个怪现象最能说明问题。在金沙遗址石雕的巫师御虎蹻的组合中，地位很高的巫师的双手被牢牢地反绑后跪坐在虎蹻上。经研究，发现这些巫师因防阻成都平原屡遭水灾的法道已至极限，走投无路了，只有向天老爷求救，为表自己的愧疚和诚意，负荆请罪。这种特殊的巫蹻组合形式，在金沙遗址一下发现了12件，三星堆遗址出过2件，成都方池街出过1件，美国芝加哥艺术馆收藏1件。这么多“负荆请罪”文物的发现，生动形象、有力直接地反映了当年成都平原涝灾的严重和频繁程度。

我看到过纪录片里汪洋一片，汽车冲走，房屋倒塌的大洪水的大量镜头，但从没经历过真实的场面。然而，十几年前在都江堰悬索桥上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岷江水在脚下急速飞转的汹涌漩涡，那种令人恐怖似潜龙在水的低吼、咆哮，那种势不可挡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冲击力，让我阵阵颤栗。不敢想象，这水一旦冲上陆地，那是一种多么绝望的灭顶之灾。而这个多雨的成都平原，被青藏高原、横断山脉、云贵高原、秦巴山地紧紧包围，是个最易兜水的盆地，除了要容纳老天爷直接倒下的属于它的雨水，还要额外承受从四周山上滚滚下泻的比一般平地多出数倍的奔流。可想而知，凭借当年的科技水平，三星堆人除了祈求老天爷别无他法。

《周礼·秋官·壶涿氏》有载：“壶涿氏掌除水虫，以炮土之鼓驱之，以焚石投之。若欲杀其神，则以牡橭午贯象齿而沈之，则其神死，渊为陵。”说的是执掌除水害职责的壶涿氏，以一边敲击陶鼓，一边用烧热的石头投入水中的方法驱赶水怪。如果这两招还不好使，就用象牙以特殊的形式和木棍穿绑在一起，沉入水中，达到杀死水怪的目的。既然老百姓无能为力，当地巫师又回天乏术，人们只能请出对付水怪有办法的壶涿氏了。而壶涿氏克制水怪的恰恰就是象牙。于是频繁出现水灾频繁地使用象牙，象牙便被更多地蒐集在了成都平原上。大象既是陆地上的巨无霸，更是善水的大力士，这使成都平原特别是三星堆的巫师们在选择通天神蹻时，刻意相中了象形神兽。而这林林总总的现象，使“大象文化”在成都平原奇葩独放盛极一时。

行文至此，我们似乎对三星堆青铜大立人的执物有了比较有把握的推测。青铜大立人云冠高耸，身着豪服，气宇轩昂，虽然其身份可能是帝王、天神、人文始祖、黄帝等，但其生前的三星堆地位最高的首领身份是毋庸置疑的。一般认为先秦的首领往往兼就大巫师、军政统帅、医生诸多特殊身份，因此依他每每祭祀、出征、驱瘟、镇鬼……诸多不同的应因，手中执物多有不同。只是成都平原特殊的地理环境酿成了远比他处更加频繁严重的水灾，于是，这位首领当仁不让，首当其冲，手执驱除水怪的象牙为民除害。而这正是他给人们留下的体恤民心居功至伟的最具代表性的形象，这也是后人将其铸成威风凛凛宜执象牙手型的特大铜像以为纪念，在水灾再次降临时，手中插入象牙，作为可以震慑水怪的神像的由来。

也许发生在成都平原上的这种无奈，这种灾难，直至李冰父子的出现，都江堰的建成，有效控制了岷江的流向和流量后才得以排除。大灾既灭，从此成都平原就成了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名扬天下的“天府之国”。苦尽甘来的巴蜀人民为了感恩纪念李冰父子，在都江堰修建了“二王庙”，于是，李冰父子成了他们心中的新的“壶涿氏”，其塑像成了世代膜拜的新的“三星堆青铜大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