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平山战国中山王墓为中国百年百大考古发现之一,而与之密切相关的“守丘刻石”有打开中山王陵的钥匙之称。对此河北发掘中山王陵的专家称:“四十多年前(敬明按:1935或1937年左右),当地农民在这座城址西500米的南七汲村西南发现一块大河光石,长90、宽50、厚40厘米,上刻文字两行,共十九字,据李学勤同志释文是:‘监罟尤(囿)臣公乘得,守丘亓(其)臼(旧)酱(将)曼敢谒后尗(俶)贤者’。意思是:‘为国王监管捕鱼的池囿者公乘得,看守陵墓的旧将曼,敬告后来的贤者。’这对说明附近大墓为中山国王陵墓提出了有力的佐证。”(河北省文物管理处:《河北省平山县战国时期中山国墓葬发掘简报》,《文物》1979年第1期。)
囿于笔者寡陋,凡此之外,尚未见到李学勤先生对此刻石的直接释读文字。只是2018年秋,大型历史纪录片《中山国》中《记忆中山·专家采访》文字陆续在网上推出。其中“专家采访(一)”即李学勤先生,文字记录李先生说:“守丘刻石是一件非常珍贵的文物,因为先秦时代的石刻是很少见的,特别是中山的石刻(守丘刻石)是唯一的一件,它的价值宝贵我想是可想而知的。我受河北省考古界的委托做过一个释文,根据我个人的理解,那里边提到一个人,这个人的职官是监罟,监罟是管打鱼的事情,很低贱的一个官名。他是尤臣,尤臣是罪臣,他名字叫公乘得。他在守丘,就是看守陵墓。估计他原来是一个很重要的大臣,他被贬到那里看守陵墓。这就是河光石的主要内容。河光石(守丘刻石)的作用,就是表明这个地方有中山王国的陵墓,要不然他守丘看守的是什么,他看守的就是陵墓。”笔者初入吉林大学读考古专业时就十分景仰李先生,1984夏笔者作为母校于省吾教授主办全国古文字讲师研究班学员,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聆听李先生作《古文字研究方法》专题讲座,遂幸识荆;同年8月中国古文字研究会第五届年会在西安召开,笔者携论文《齐陶新探》列席会议,因写齐国陶文,而新中国成立后李先生是陶文研究第一人,所以得到先生赐教。而笔者与陶文发现者清代潍县陈簠斋存同里之谊,还有于先生与李先生关系至好,多次称赞李先生人特聪明学问好,所以与之交往即倍感亲切。笔者十数年间在《文物》月刊发表的9篇文章,都得到李先生于百忙之中指教;还在中国古文字研究会、中国先秦史学会举行会议期间当面请教;笔者两部专著和主持编著的一部著作承李先生赐序3篇;还于1987年秋、2006春到先生府上请益。惟2019年春先生逝世,本人因甫作手术而不克晋京灵前致祭,追悼良人;每每念及,心怀歉憾!
近读有关仇犹古国文论,受益良深。由此而联想跟盂县相邻的河北平山中山王陵之守丘刻石。笔者遵从李先生通篇所释,惟对开篇之三字“监罟尤”,敢有不同想法,窃以为这里的“罟尤”,最有可能就是今盂县境之古国“仇犹”;由此说明中山王陵的守护者曾经还是监督邻国仇犹的中山王臣。凡此,尽管不能请教先生于泉壤,但仍想藉此表达对先生的无限追怀与感念之悃忱。
文献典籍关于仇犹之国族名,如高亨先生《古字通假会典》(齐鲁书社1989年版)729页:“仇与厹。《战国策·西周策》:‘昔智伯欲伐厹由。’高注:‘厹由狄国,或作仇首也。’《史记·樗里子汉甘茂列传传》或作仇犹。《韩非子》作‘仇繇’。《史记·樗里子汉甘茂列传传》:‘智伯之伐仇犹。’《索隐》:‘《战国策》以仇犹为厹犹。’《韩子》:作‘仇由’。《韩非子·喻老》:‘知伯将袭仇由。’《说林下》、《战国策·西周策》仇由作厹由。”“仇与禸。《韩非子·喻老》:‘知伯将袭仇由。’《吕氏春秋·权勋》仇由作禸繇。《吕氏春秋·权勋》:‘中山之国,有禸繇者。’高注:‘禸繇或作仇酋。’《韩非子·说林下》作‘仇由’,《史记·樗里子汉甘茂列传传》作‘仇犹’。”
典籍所见仇犹之国族名,先秦两汉作:“仇犹”“仇首”“仇繇”“仇由”“仇酋”“厹由”“禸繇”“厹犹”。
仇犹国都,先秦文献与后世史乘,均以为在今盂县,即前数年山西省、阳泉市与盂县文物部门,据文献与发掘认定的位于县城东部春秋战国时期仇犹都城遗址。此外,《汉书·地理志》:“临淮郡。县二十九,徐、取虑、淮浦、盱眙、厹犹(莽曰秉义)、僮、射阳……”注:“师古曰:‘厹,音仇。’”这汉代于今江苏北境之“厹犹”县,应因盂县先秦仇犹部族播迁而置。
守丘刻石“罟尤”。《说文》:“罟,网也,从网古声。”“罻,捕鸟网也。”“罽,捕鸟网也。”“缯,鱼网也。”“罪,捕鱼网也。”“罛,鱼罟也。从网爪声,《诗》曰‘施罛哕哕’。”《说文》:“仇,讎也。从人,九声。”《古字通假会典》729页“九与鳩。《庄子·天下》:‘而九杂天下之川。’《释文》:‘九本作鳩。’”“九与句”通。337页“句与絇。《周礼·天官履人》:‘青句。’郑注:‘句当为絇,声之误也。’《仪礼·士冠礼》作‘青絇。’《大戴礼·哀公问五仪》:‘章甫、句履、绅带而搢笏者,此皆贤乎?’《孔子家语·五仪》句作絇。《荀子·哀公》:‘夫章甫、絇履、绅带而搢笏者,此贤乎?’《大戴礼·哀公问五仪》絇作句。《晏子春秋·内篇·谏下》:‘良玉之絇。’《艺文类聚》八四引絇作句”。《说文》:“絇,纑绳絇也,从糸句声,读若鳩。”《尔雅·释器》:“絇谓之救。”注:“救丝以为絇。或曰亦罥名。”疏:“絇,履头饰也。《士冠礼》曰:‘玄端黑履青絇。’郑注云:‘絇之言拘也,以为行戒状,如刀衣鼻在履头是也。’一云亦罥名者,言此经。义疑故两者存焉。”由上可见:仇、九、句、絇古通用;而“絇”则为“罥罟之别名也”,故仇与罟通。
再《古字通假会典》729页:“仇与逑。《诗·召南·关雎》‘君子好逑。’《释文》:‘逑本义作仇’。《左传·桓公二年》:‘怨耦曰仇’。《说文·辵部》曰:‘怨匹曰逑’。”“仇与裘。《左传·庄公十二年》:‘遇仇牧于门,批而杀之。’《鹖冠子·备知》及注仇牧作裘牧。”仇与裘、救、絇通。絇罥罟之别名。罟尤与仇犹通。
另外,古国名文献典籍与金文有异。如:燕作匽、晏作安、莱作釐、六作录、楚作荆、许作无、诸作者、逄作夆等,而邾国之名最复杂,如:朱(商代)—— 、 、鼄、邾(西周)—— 、鼄、邾、邾娄(春秋)——邾、驺、邹(战国、秦)——朱、侏、邹(秦汉或其以后偶尔出现)——邾、邹(秦汉迄今)。所以,我们以为平山刻石“罟尤”应即历史典籍中的“仇犹”。
文献记载春秋中后期仇犹国都于今盂县,清《盂县志》沿称“均谓县治东里许有仇犹城,周围九里。”战国早期晋智伯灭仇犹。因其属戎狄国族故文献记载简阙。战国晚期之前,仇犹复国,因与中山同种而隶属之,如《吕氏春秋·权勋》:“中山之国,有禸繇者。”由中山王臣公乘得监其国。周初有三监,殷卜辞已有令某人监于某地之记载。周仲几父簋铭:“仲几父使几于诸侯诸监。”还有陕西扶风、山东龙口出土铜器铭文“荣监”“庖监”,可见周代天下实行监国制度。(参见张亚初、刘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页。)关于“守丘”刻石的时代,应属战国晚期。《说文》:“丘,土之高也,非人所为也。”“虚,大丘也。崐崘丘谓之崐崘虚。古者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为之虚。”具体时间应在赵灭中山之后,面对国亡而城池丘虚,如此“守丘”刻石的作者中山王臣公乘得,则是留此刻石永怀故国之思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