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阁王家大院原住民王昌烜于2022年12月16日病逝。闻此噩耗,让我久久不能平静。王昌烜生于1953年,初中毕业后当了工人,是浙江山阴(今绍兴)王氏迁居天津的第18代。和他一样生活在老城老街老建筑中的老居民有千千万,但他平凡的一生却因对家的守护和信仰,让认识他的人,无法忘却。
“天津卫三宗宝,鼓楼炮台铃铛阁。”《续天津县志》载:“津门王氏,巨族也”,遂有王家大院。2009年,天津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考古学家陈雍在《王家大院调查报告》中介绍,王家大院坐落在铃铛阁历史地段北部,包括15个院落和近60间平房。各院落主体建筑基本存在,建筑特征体现的年代为清代至民国时期。各个院落依据中央通道布局有序,平面构成“非”字形格局。
珠玉蒙尘,重新识得王家大院,多亏有个王昌烜!因怕族人遗忘家,怕世人不知王家大院,王昌烜的后半生一直奔走述说着他所亲历和先辈讲给他的历史。2008年初,我们到铃铛阁做文化遗产调研,他热情迎上来。这次相遇,恰好发现王家大院祠堂住户装修,从墙上起出清道光年间的《旌表节孝外祖母王母焦太安人碑记》。我们当即通知文物部门运走收藏。那一刻,他脸上洋溢出幸福而又骄傲的笑容,瞬间又变得焦虑,“我记得没错吧?院里还埋着好几块碑,千万不能破坏啊!”
从这天开始,一遍遍巡查各院落的一草一木,成了他日常生活的规定动作。尤其是在拆迁的那些年,他更寤寐难安,只要听到门外有动静,就会跑出去劝阻。家人怕他激动,却拦也拦不住。他说,王家大院就是他的命!
2009年,文化部颁布《文物认定管理暂行办法》。我们将此告知王昌烜,他斩钉截铁道:“我要提申请!”于是,他第一时间向属地红桥区文物部门提交了《关于将“王家大院”认定为不可移动文物的申请书》(同时提交的还有我和张强《关于将“马家店遗址”认定为不可移动文物的申请书》)。10月20日,《中国文化报》刊文称这“是全国范围内首例依据《办法》行事的文物保护事件,该事件一方面标志着公众对于文化遗产保护的觉醒,另一方面,《办法》刚出台申请便开始涌现,也证明在大规模建设、改造浪潮中,我国城市文化遗产所面临的巨大压力。”
2010年2月,我们在京召开“马家店遗址保护座谈会”,文物考古领域权威专家谢辰生、徐苹芳、张忠培、黄景略还询问了同在铃铛阁的王家大院情况。徐苹芳先生认为,“这是一座有别于福建土楼、山西乔家大院和北京四合院的民居形式,有很高的社会学价值,是研究社会家庭结构史的新材料。一定要保护好!”四位老先生临时商定,联名致信天津市领导,呼吁保护王家大院。不久后,天津市委主要领导作出批示,对谢老等专家表示感谢,要求“一定要保护好历史建筑”。
外界的惊涛骇浪,对于王昌烜来说依旧是漫长的期盼和不断的询问……这一等就又是十年!但他从未放弃,哪怕面临生活困境,也从未想过为自己争利益。有人找他来谈拆迁补偿,他讲的都是老房子不能拆。
志如钢铁,终抵不住推土机。2019年被强制执行时,工作人员问他有什么贵重物品,他执意要运走自己保护下来的老门板。安置妥后,他给70岁的文保志愿者张强打电话,提出要把这些抢救下来的建筑构件捐给国家。几经协调,红桥区文管所同意接收。为了不给王昌烜再添经济负担,张强悄悄雇来搬家公司,瞒他说:“搬运费文物部门给出。”那一刻,手捧捐赠证书的王昌烜,已从魁梧大汉变成羸弱老者。斯情斯景,让我怎能不动容。
从事文物保护这些年,遇到过很多“王昌烜”式的人。就像那首歌中所唱——“你是谁?为了谁?”他们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老城老街老建筑中的人们,他们对文化遗产的爱是生命中无法割离的自觉,他们是文化遗产保护的第一道防线,是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坚强后盾。犹记得,清华大学陈志华教授嘱我推荐诸葛村支书诸葛坤亨参选“薪火相传”人物时,反复在讲:“这些年如果没有坤亨在村里支持配合,我们的保护只能是纸上谈兵啊!”
冯骥才先生亦曾对我言,志愿保护文化遗产者身上都有殉道精神。这让我又不禁想起已年过八旬的赵为国。如果没有冯先生的保护和他的坚守,今天大运河畔的估衣街上,怎还会有劫后余生,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谦祥益绸缎庄旧址。
20世纪60年代初,谦祥益还是小商品批发公司,赵为国分配到此,从职员一直干到经理。他第一次迈进这栋建筑,就被深深吸引,“我爱上了这房子!”把爱付诸行动,在“文革”冲击中,他机智保全建筑。在经济大潮中,文物贩子频频开出诱人条件,他说自己胆子小,这些都是文物,偷梁换柱的事不敢干!
赵为国胆子可不小。二十多年前,面对拆迁,他顶住层层压力,坚决不签字。后来一度被调查。他不忘叮嘱职工,看护好房子,给大家鼓劲,“不要怕,有冯骥才在保护估衣街!”平安归来后,冯骥才先生让人送来一瓶酒,盒子上深情写着:“赵为国先生:欢迎你回来!经济无罪,文化有功。”两年前,我去看望他,谈至此,他哽咽了……回忆过往,他说自己从未后悔过,我眼眶湿润了……
与赵为国一样的,还有“文保厂长”王可有。他18岁进入船厂,知道这曾是北洋水师大沽船坞,日久生情,便有了大胆的想法——为何工厂不能建一座博物馆呢?担任厂长后,“保护文物”成为铁律,“我对工厂的领导班子说,老设备不是废旧物资,是文物,是不可再生的遗产,一件也不许卖!”对于船坞遗址、海神庙遗址出土文物和可能埋藏文物的区域,他都明确制作标志保护,“地下的东西,一铲子都别给我碰。”2000年10月28日,大沽船坞建坞120周年,北洋水师大沽船坞遗址纪念馆落成。
几年后,中央大道启动规划建设,其中海河隧道要穿船厂。王可有奔走于各有关部门,在专家们的大力支持下不断发声,据理力争。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期间,船厂主动制定几百套工作服,赠送给各区县。他说也有“私心”“工作服上都印着‘大沽船坞’四个字,每个普查员都是我的宣传员。他们走到哪,哪里就有更多人知道大沽船坞,知道的人越多,就越能保护下来。”
2008年,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来了。不久后,市里决定隧道改线,大沽船坞遗址得以保全,最终还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0年10月28日,大沽船坞迎来130岁生日,单霁翔为《图说大沽船坞》作序。当我请谢辰生先生为此题词时,老人家不假思索写下“国之瑰宝”。
对于居民来说,老城老街老建筑是他们休戚与共的家。当初地铁建设要拆除杨以德旧居,住在角楼的李大娘跟我说,“孩子们要接我走,但我舍不得这房子,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从20世纪50年代初住进来,她就觉得这房子建得讲究,靠得住。“我信这房子护得住我们。”唐山大地震时,别人都往外跑,她搂住几个孩子蜷缩在一起,一步没动。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再经过已被夷为平地的这里,都会抬头望去,仿佛老人还站在二楼走廊……
我们不能忽视文化遗产的情感价值。那些年,老城拆了,南市拆了,我牵挂着曾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联合电台和报纸搞“温情邻友会”,请大家重聚,重温与老城老街老建筑的情愫。难以忘记,一位老城居民说,快拆迁的那些个夜晚,总睡不着,就想出来转,碰到邻居,彼此还开玩笑“这不成夜游神了嘛!”但大家心照不宣,这是想记住每一个角落,梦里回家不迷路!难以忘记,那位南市居民说,现在都在建文化中心,“大家想想,文化中心有的,咱南市哪样没有啊?”那一刻,掌声中夹杂着泪水……
我要大声颂扬他们!他们对文化遗产的爱,是真切的生活,是深植于心的文化自信。我们保护老城老街老建筑,离不开生活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