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平谷东部金海湖畔,有东马各庄,庄北为鸡足山,山下旧有三泉寺。根据中华民国二十三年(1934)《平谷县志·地理志·名胜》记载:“邑东鸡足山,中峰南向而高耸,左右两峰若相拱揖,万株翠柏郁密满山。其中古寺建于金大定年间,寺前泉水杂出,而三泉独大,因以名寺……为盘阴第一名胜也。”据村中老者说,寺庙东、西、中各有一道泉,称之为三泉寺名副其实。
平谷东南与天津市蓟州区交界处,耸峙着巍巍盘山,而平谷坐落盘山之北,故称盘阴。志书所记“迤南横山”,即今金海湖中的锯齿崖。横山远照依旧,只是众泉汇流、水碾数盘的景况早不复存在。志书记载的“中峰南向而高耸,左右两峰若相拱揖”,当指环抱着三泉寺的三座山。航拍可见三山相依,确如鸡爪。特别是中峰右侧,还从旁探出一小山头,状若鸡爪向后伸出的一截。村人称此山为“贼山”,形容其像一个探头探脑的贼。
关于三泉寺,清康熙六年(1667)《平谷县志·地理志·寺观》有记:“在上马家庄东北,至县三十五里,金承安二年(1197)建。”上马家庄,即今东马各庄。民国志写三泉寺“建于金大定年间”。承安为金章宗完颜璟的第二个年号,大定为金世宗完颜雍年号,完颜雍为金章宗祖父,完颜雍将皇位传给其孙完颜璟,是为章宗。三泉寺究竟建于何时?
村书记赵云二三十年前曾见过半截三泉寺碑,是从三泉寺旁边的赵家坟场房院墙上拆出的。这样推测,三泉寺应在上马家庄村北。残碑高六七十厘米,宽五六十厘米,后来埋在了赵家坟停车场西一百多米处。赵云清楚记得,碑上写着三泉寺“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年(1180)”。
1959年第一次文物普查资料记载三泉寺:金创建,明重修。碑一块,方首刻云,长方素座,为三泉寺重修,清乾隆二十年(1755)四月立。赵云看到的残碑,或是这通清重修碑。平谷西汉初年建县,北魏置省,唐设平谷地区为大王镇,经辽,至金大定二十七年,升大王镇为平峪(同谷)县。也就意味着,建造三泉寺时,平谷地区还是大王镇,七年后才复置平谷县。碑上所记三泉寺“始建于金大定二十年”,与民国县志“古寺建于金大定年间”的记述一致。
至于当初为什么建造三泉寺,由谁主持建造,已无从查考。村人只记得这是清光绪年间(1875-1908)一位端王爷的家庙。清末确有一位端王载漪,不知是否为此位端王。三泉寺及东马各庄周围所有的土地都归端王,看庙的罗家是端王的家奴。赵云记得,那块残碑上明确写着三泉寺四至,其中“东至黄草坡”,就是今天的黄草洼;“北至分水岭”,就是寺庙北面后主山的分水岭。三泉寺附近所有山往南流水的地方都是三泉寺的庙产,村人口口相传至今,也许不是空穴来风。
三泉寺坐北朝南,东西宽约30米,南北长约30多米,四周围有院墙。南为山门,前后两进大殿。前殿为金刚殿,殿前东侧地上,有一口大铁钟,高约五尺,上面铸有铭文。金刚殿面阔三间,前出廊,殿内为四大金刚泥塑站像,村人说是“四大金刚踩八怪”。前殿辟前后门,可通后院。后殿为正殿,有东西耳房各两间。殿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其中东配殿为关公殿。正殿面阔五间,檐下悬有大匾,据村人所记,殿内供奉观音菩萨泥塑坐像,两边有十八罗汉泥塑像。后殿前东西两侧有两通石碑,一通为清乾隆二十年(1755)所立,另一通已不可考。
三泉寺延续了七八百年,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毁弃。近年在旧址复建,规制超越以往。留存至今的遗物,仅有三泉寺两通金代碑刻。
一是“三泉寺故英上人禅师塔”碑。既称塔碑,说明原来应该是有一座塔的。1959年文物普查资料记载三泉寺坐北朝南,只存东西配殿和东跨院的偏殿,都为硬山,筒瓦箍头脊,前出廊。随后写道:“金承安四年和尚塔铭一块”。可知当时塔已无存。
塔碑高95厘米,宽64厘米,厚9厘米,青石质。首题“三泉寺故英上人禅师塔记”,年款“承安四年己未岁五月”,即1199年。碑文楷书,撰写人刘德明。此碑现收藏于上宅文化陈列馆。
这方塔碑,大概被铺在了人来车往的地方,而且碑阳朝上,脚踏车碾,以致碑文几乎磨平了,文字多已无从辨识。根据断续的碑文,记载的大意是:三泉寺祥英禅师,俗姓黄,香河人。金承安四年二月十九日因病去世,俗寿七十岁。碑文记述了祥英禅师来此住持及有关事迹,包括去世后建塔等情况。而祥英禅师去世于承安四年,距建寺的大定二十年仅十九年,禅师或是三泉寺开山祖师,故门人为其建塔刻碑,以为纪念。
二是“三泉院茔记”碑。此碑于2023年2月发现。碑座已遗失,只存碑身,为青石质,右下角残缺,通高85厘米,宽58.95厘米,厚9厘米。碑为方首抹角,没有边框纹饰。碑阳额题“三泉院茔记”五个楷体大字,首题“大金国中都大兴府蓟州平谷县鸡足山三泉院茔记”。说明早在那时,寺后这山就叫鸡足山了。而这里写作“平谷县”,说明此碑当在金大定二十七年由大王镇升为平峪县之后所立。而平谷县当时属于中都路大兴府蓟州,这是研究平谷建置沿革的重要资料。
碑阳文字迹漫漶,多已模糊不清。残存的字迹里,下面有“志空”二字,联系上文“三泉寺故英上人禅师塔”碑就为志空所立,或可说明两点,一是“三泉院茔记”碑亦为志空所立,二是“三泉院茔记”碑所立时间或与塔碑相近,亦在承安四年前后。在志空名前有“三□密教沙门”语,“沙门”为出家修道者的通称,这里当是志空自称,可知三泉院当是密教寺院。现任教于日本龙谷大学的徐光辉教授评价,唐武宗会昌法难后,密教渐失,但在金代中都周围还有密教寺院,是很值得注意的。
碑阴文字亦多漫漶不清,但有些尚可辨识。碑文按竖排从右往左书写,有些文字则横着或斜着书写,有些又似流水状的图纹。结合额题“揆故纳新图”,碑阴应当绘有三泉院茔地位置及一些墓穴位置图。
根据碑阴文字,北宋官修《地理新书》谈到墓葬选址,要按照“五音姓利说”,也就是将姓氏分为宫商角徵羽,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从而以阴阳地理决定与其姓氏相应的宅地或冢地的位向与动土时日。这通碑文记述的,应该是其墓地某一时期的新旧合葬的情景。虽为金代,但应该是华北汉人的白事,且请了密教沙门主持葬仪。
徐光辉教授根据“揆故纳新图”的碑名,认为这是在金代南迁中都后的某一时期,按照《地理新书》重新整理先前已埋入茔地和刚刚迁入该茔地的所有墓葬的平面分布图。但因碑文磨损严重,难以分辨不同姓氏的具体位置。另外,宋元时期还依然存在“先茔碑”,即在墓地上标明家族谱系的“修谱”行为,三泉院茔记是否兼有之尚难断定。此碑或与宋辽金元时期战乱有关,当时有不少华北人口殒于兵燹,未能及时埋葬,于是出现了原有茔地“纳新”的不得已追葬现象,但碑文上不敢明记之。
言外之意,这里安葬的不仅有三泉寺的僧人,还有周边生活的人。村民黄自学老人记得,三泉寺东南四五百米的田地中,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挖出过上下合扣的大缸,中间装着人骨。这是僧人坐化后安葬之地,所谓的“和尚坟”。不过这片和尚坟应该不是“三泉院茔记”记述的“茔地”,根据碑文“之□院西北”语,茔地或在三泉院西北不远处,而非后来的寺东南。
整理碑文时,笔者也曾请教对堪舆素有研究的赵九光先生。如碑首所写的“连珠三禽”,赵先生解释,过去风水把十二属相叫十二禽,“连珠三禽”指的是龙、水、向。也就是龙(地)从哪边来的,水是从哪边走的以及坐度的位向。龙合水、水合向称之为三合连珠。
这是一通金代的五音利姓碑,碑上记述了寺庙附近的一片茔地,安葬了新去世的人,又重葬了早已去世的尸骨,所谓“新茔纳旧骨”,且分别写了茔地的来龙去水及坐向。从两通金碑首题“三泉寺故英上人禅师塔碑”“三泉院茔记”看,当时应该是或“寺”或“院”都有所称,只是后来如清代县志,就只写作“三泉寺”了。
清前期湖广总督李锴,隐居盘阴平谷萝村三十多年,曾作《三泉寺》诗,诗末有“寺有金人碑,记章宗秋猎事”语,这里说的不知是哪通金碑。上文中的“三泉寺故英上人禅师塔碑”“三泉院茔记”碑,虽为金人所立,字里行间并无“章宗秋猎事”的记述。距三泉寺北四五里远的嵑山双泉院,现存半块“重建双泉院碑”,碑文中有“驾秋狝,皇妃、公主”“皇族乐施,不能成仆”等语。大意是在明昌某年,章宗秋猎至此,皇妃、公主随行,对双泉院重建予以资助。所以,有学者认为,双泉院很可能是章宗八院之一,也就是金章宗出行的行宫之一。双泉院碑文所记,与李锴诗记吻合。两座寺院都在萝村东北附近,李锴或同时游历了这两座寺院,不排除诗人一时记混淆了。
“重建双泉院碑”为大金明昌四年(1193)所立,几乎与三泉院两通金碑同时。而三泉院建于大定二十年,双泉院则重修于明昌四年。一个称双泉院,一个称三泉院。两院相距不远,建造时间仅相距13年,又名称相似,之间是否有内在联系,一时无考,也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