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的中轴线,从南到北,依次分布有午门、太和门、三大殿、乾清门、后三宫、御花园、神武门等建筑,这些建筑类型多、体量大、工程工艺复杂、保存完好,钦安殿就是其中的典型。
钦安殿(图1)建于明永乐年间(1403-1424),嘉靖十四年(1535)又在外围添建一圈院墙,形成一个完整的院落。院落的正门在南边,名天一门,取“天一生水”之意,切合钦安殿位于故宫北部,北方壬癸水的位置。钦安殿主体建筑坐落在单层汉白玉石须弥座之上,面宽5间,进深3间。若从神武门进入故宫,走在门洞内,逾过御花园高大的墙垣,即可望见钦安殿屋顶的鎏金伞盖宝瓶。钦安殿是道教建筑,供奉玄天上帝,也就是北方之神“玄武大帝”,后因避康熙帝玄烨的名讳,改称“真武大帝”。院内东南角有焚帛炉,供焚化祭品使用;西南角有夹杆石,在祭祀时用来竖起旗幡。
在“靖难之役”中,从北方南下的燕王朱棣为鼓舞士气,以神道设教,尊崇北方之神,抬出真武大帝,对外宣称自己的军队曾得到他的护佑。靖难成功之后,朱棣借北方之神真武大帝的光芒,来为自己称帝合理化。为此,他在中轴线上辟地建钦安殿,专供真武大帝;还在湖北武当山为真武大帝修建专门的道场,提高其地位。清军入关后,对北方之神真武大帝也礼敬有加,完全保留了明代钦安殿的规制。如今钦安殿内依然保持着乾隆时期的模样,堪称我国最古老也是保存最完好的道教殿宇陈设。钦安殿内高大的屋檐之上,悬挂着十二方清代的御题匾额,也值得一说。
钦安殿内的匾额
钦安殿内的匾额,都是横匾。横匾是内檐装修的重要组成部分,举凡室内外檐下,或者墙壁、槅扇、门楣等处,只要有空闲,就可悬挂。一座建筑,可同时悬挂多方横匾,也可随时添加或撤换。
匾额能很好地表达题写者的襟怀抱负与审美情趣。钦安殿内现存最早的匾额,是清乾隆十一年(1746)十二月御题的“统握元枢”(图2)。意思是说真武大帝手握枢纽,掌管北方之事,本来应作“玄枢”,为避讳康熙皇帝,改为“元枢”。乾隆皇帝之后,逐渐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几乎每位皇帝都会在钦安殿内御题一方匾额。这样做的目的,一是皇帝们把钦安殿当成“打卡地”,题写匾额刷存在感;二是通过题写匾额的方式,向紫禁城的护法神,即北方尊神真武大帝告知:自己已经位正大统,希望能一如既往地得到他的庇佑。联想到钦安殿的最初兴建,就是朱棣为论证自己继位合理合法、尊崇真武大帝的产物,清帝在钦安殿内继续用御题匾额来证明帝位的合法性,也就可以理解了。
清帝的御题匾额,今天依然按原状悬挂于钦安殿内的屋檐上。乾隆皇帝的“统握元枢”匾额之外,还有嘉庆皇帝的“道崇辑武”匾(图3),道光皇帝的“功宏齐政”匾,咸丰皇帝的“诚祈应感”“天一镇佑”(图4)两方匾额,同治皇帝的“金界垂福”匾。除此之外,钦安殿内尚有慈禧太后御题匾额六方,分别是:“福应天锡”“福应天人”(图5)“钦崇天道”(图6)“崇朝泽洽”“辅时生养”“拱辰泽洽”。钦安殿属于内廷,是皇帝的私人空间,不像前朝那样,受到诸多国家礼法的制约,这里的匾额更率性,也更能表现皇帝的真性情。因属后宫范围,后宫内皇太后辈分最高,是大家长,所以才在五位皇帝之后,破天荒地有了慈禧太后的御题匾额。在礼制森严的前朝,这种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若乾隆等五位皇帝在钦安殿内御题匾额,是向真武大帝通报自己即位的讯息,那么慈禧太后御题匾额,也有向紫禁城护法神宣示大家长地位的倾向。
匾额与政治统绪
清帝御题匾额,或宣扬教化,或表彰有德,或自勉自励,内涵极其丰富。更有甚者,御题匾额与帝位传承的政治统绪产生了微妙的联系,在不经意间,形成三处有趣的匾额统绪传承链。
第一处是孔庙(文庙)匾额。为彰显统治汉地的合法性,清代十分推崇儒学,把尊儒当成基本国策,作为政权合法性建设的重要举措,对儒家的创始人孔子,极尽褒扬。从康熙皇帝开始,到宣统皇帝为止,每位皇帝登基后,都要御题一块尊孔崇儒的匾额,颁布全国,供各地孔庙悬挂。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十一月十八日,第一次南巡的康熙皇帝路过孔子故里曲阜,为曲阜孔庙大成殿题写了“万世师表”匾额,随后他下令将此匾摹拓复制,颁发天下学宫(孔庙)。这样,在各州城府县的孔庙中,均有了“万世师表”御匾,朝廷崇尚儒学的治国理念,清朝是汉地合法正统的统治者这一事实,也得以向全天下宣传。康熙皇帝为孔庙题匾,有缓和满汉关系,化弭矛盾的考虑。雍正皇帝登基以后,在清雍正三年(1725)八月二十一日御书“生民未有”匾额,颁布天下。经过顺治、康熙两朝近八十年的苦心经营,普通大众已接受并认可了清朝统治的合法性。到雍正皇帝即位时,清政权的合法性与继承明朝正统一事已无人怀疑。雍正皇帝为孔庙题匾,更多地是希望从皇位继承流言的大环境中走出来,借用孔子的大旗,说明自己继位的正当性不容妄议。此后,就形成了这样一种潜在的规范,新皇帝登基后,无论如何,都须为孔庙御题一方匾额。不如此做,就是不合礼法,好像帝位来路不正,自己不是真命天子一样。就连幼年继位的同治、光绪、宣统三帝,宁肯让人代笔,也必须为孔庙题写匾额。如乾隆皇帝的“与天地参”,嘉庆皇帝的“圣集大成”,道光皇帝的“圣协时中”,咸丰皇帝的“德齐帱载”,同治皇帝的“圣神天纵”,光绪皇帝的“斯文在兹”,宣统皇帝的“中和位育”。这种潜在的规范,没有形成文字层面的硬性规定,却在政治需求的刺激下,形成了完整的政治统绪传承链条。
第二处是勤政殿匾额,它代表了清帝“勤政”的传统,新皇帝即位之后,通过题写匾额,来激励自己勤政,向天下宣扬自己是合格的继任者。清代皇帝喜欢在紫禁城外办公,他们在园林离宫中处理政务的便殿,一般会用“勤政殿”来命名,勤政殿的匾额,多为皇帝御题。最早的御题勤政殿匾,出现在西苑南海的瀛台,由康熙皇帝所书。雍正皇帝御题的勤政殿匾,在圆明园。乾隆皇帝御题的勤政殿匾额有三方,分别在万寿山清漪园(今颐和园)、香山静宜园与承德避暑山庄。嘉庆皇帝也御题了绮春园的勤政殿匾。从历史上来看,唐、辽、金三代的离宫中都建有勤政殿;从域外来看,朝鲜李朝的景福宫正殿亦名勤政殿。康熙皇帝借用勤政殿匾提醒自己,园居享乐之余,也要勤于政务,不忘国计民生。雍正皇帝题写此匾,是为了向康熙皇帝看齐,以示自己宵衣旰食,是康熙皇帝指定的合格继承人,为此,他还在养心殿西暖阁题写了“勤政亲贤”匾,用以自勉。乾隆皇帝题写三处勤政殿匾额,更多的是向父祖致敬,以示自己不忘祖训与家法,也从侧面说明乾隆朝皇家园林修建之盛。嘉庆皇帝的勤政殿匾,题在改建的绮春园内,是在效仿乾隆皇帝。清代皇家园林,在乾隆朝达到鼎盛之后不仅没有扩建,随着国势不振,反而衰微废弃。没有新园林,后来的皇帝就再无地方题写勤政殿匾。不止没有新增,就连旧有的勤政殿,也有被改名的,如绮春园的勤政殿,在道光朝就改为专供太后起居的迎晖殿了。嘉庆朝以后,清帝勤政的传统还在,但御题勤政殿匾额的传统没有了。
第三处就是钦安殿内的匾额。孔庙与各园林中的勤政殿,都是处理国事的公共活动场所,属国家礼仪范畴。钦安殿在御花园内,属皇帝私人空间,礼制约束不严,所以钦安殿匾额的统绪传承不像孔庙那样,一帝一匾,很有规制,而是缺了光绪、宣统两位皇帝,多出了一位慈禧太后。
同在中轴线上,比起前朝三大殿与内廷后三宫,钦安殿的知名度不高,但其地位独特。反映在匾额上,钦安殿是养心殿之外,故宫内第二座同时汇聚了5位皇帝1位太后御题匾额的宫殿。自雍正朝开始,养心殿就成为政寝合一的场所,既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也是其寝宫,有多位皇帝的在此题匾,也在情理之中。养心殿御题匾额虽多,但每位皇帝所题数量并不一致,匾额类型与材质也多种多样,并不统一,明显是缺乏规划的率意行为,不像钦安殿匾额这样整齐划一,这样有节奏。像钦安殿这种对御题匾额的整齐规划,故宫中只此一处,中轴线上也只此一处。
总之,从乾隆皇帝开始,借鉴了孔庙匾额与勤政殿匾额的传承统绪,经过嘉庆、道光、咸丰、同治诸皇帝及慈禧太后的接续,在为统治者个人地位合法性认证的目标下,在钦安殿留下了十二块御题匾额。这些匾额承载着清帝的传承统绪与政治抱负,也成为今日中轴线上一道别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