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琎出书了,书名叫《紫禁城岁时记》。
知道王琎的名字很早,在故宫博物院文物管理信息系统查图的时候,摄影者一栏中,他的名字常常出现。后来因为工作的交集结识,但没有认真说过话。
2015 年,《紫禁城》杂志开了一个专栏,挺小的,讲物候。“冬至”的一期,栏目的主图用了太和殿前的日晷。是王琎拍的。
日晷,是古代以日影定时刻的计时器。样子大致是:圆形的石盘,倾斜置于石座上,盘中心有与盘垂直的金属针,盘周边有刻度。通常看见的日晷图像就是石盘仰面的样子,从没有想过这个样子与真实的时间有什么样的因果关系。网上找到的日晷图片,基本都这样。
王琎拍的这张日晷样子有点特别,不是我见过的模样,而是石盘的背后。所以我立即打电话询问。
王琎说:“这是冬天的日晷,所以朝南的一面(无知的我叫作背面)有太阳。到夏天,日晷是朝北的一面有太阳。春分秋分时候两面都有太阳。因为是给《物候》栏目拍二十四节气,所以是在冬至那天拍的,日影就在午字上。”他的回答是脱口而出毫不犹豫地,说明他对这个问题的确是有清楚的了解的。
我所以觉得异常,是因为平日看多了单一角度的图像,又没有专门去查一个究竟。我的印象来自不经心的浏览,也就是说,网络上采用的日晷图像,大多是夏天的样子。如果日晷旁有人,都是着夏装的。
带着目的找到了侧面的图,可以看见日晷上的金属针是穿过石盘的,也就是说表盘是两面的。
见过与观察是不一样的,心里如果没有要看真、看全、看出不一样的念头,眼睛是会视而不见的。
当时禁不住想立刻告诉所有人——你知道日晷该怎么看吗?我猜,有很多人如我一样,不求甚解,以为知道。
这是紫禁城的“物”“候”。
专栏很小,图文作者不是一个人。文字的作者大约写了一百多个字的关于冬至的说明,日晷与冬至的关系未着一字。
可惜了。
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觉得王琎认真,对自己拍照的对象做过功课,所以被提问时能脱口答出是什么,为什么。有深究的心。
现在看书的内容,读拍摄者的实话实说,才知道在深究之外,还有很多别的经历,失望、糟心、遗憾。
譬如,因为总看见春天里有鸳鸯来,所以起了拍的念头,希望能把选巢、成家、养育后代都拍全,但这完美的计划很早就夭折了——
这年,鸳鸯夫妇再次出现,我也想多拍一些它们的育雏过程。
连续三日,我都在树洞旁蹲守,从只有一只鸳,守到一鸳一鸯成双成对。心里暗自高兴,只要我每天来拍,就能拍下从育雏到全家福的整个过程。没想到,这美好的愿望还是没能实现。有天早上,我照旧蹲在树洞旁。只见鸳鸯夫妇一块儿飞过来,可是雌鸳鸯先后三次尝试进入树洞,都未能成功。我蹲在一旁干着急:难道是雌鸳鸯太胖了进不去?正在寻思怎么能帮到它们时,鸳鸯夫妇远走高飞了。
接下来的日子,它们再也没有来过。
春末夏初,我在断虹桥上拍到一只鸯,孤零零地站在断虹桥的小石狮子上。在春天这个恋爱的季节,孤独的鸳常见,而孤单的鸯可不多见。希望它不是因为不能进洞而被抛弃的。
再譬如,比较知名的紫禁城落花的那一张——
就在这时,一阵春风拂过,东侧杏树上的杏花大片飘落,我下意识端起相机,按下快门。粉白的杏花在红墙的映衬下如雪片般飘落,煞是壮观。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后来在这里再也没有拍到过落花,拍照有时就是缘分所得。
一个专业摄影师,竟然也只能“偶然”。
自然,不仅从物质上养育了人,也用时节的转换教导人直面生死。
《紫禁城岁时记》是在物候观察的基础上积累起来的,照片之外,还有摄影者的主诉(自己的声音)。编辑程鹃是个有心人,从《清代御制诗文全集》中选辑了五十余首乾隆皇帝的御制诗。诗在这里,是历史,也是自然。
御制诗与《紫禁城岁时记》有着天然而独特的完美契合。600年的紫禁城,住客当然不止乾隆皇帝一人,但因他对文学艺术的钟情,这才有了御制诗文集(卷),而这些御制诗中的记录和今天的我们——无论是摄影者还是读者,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共鸣。
从所选诗来看,《清高宗御制诗初集》中的诗与乾隆盛年以后记录政务军事胜利的诗有大不同,有景、有情、有怀抱。
譬如“如知春信至,日日唤春来。遥指能消渴,残英已贴苔”。人爱春的迫切,进而由花谢的形态,想到梅子的口感,形象、浅显、贴切。
又如“最爱东篱种,移陪净几芳。亚盆舒冷艳,擢秀先重阳。辞圃霜羞傲,窥帘蝶任忙。花师能位置,偏称小松旁”。爱秋天的菊,重阳节到来之前,盆中的花已经开了。连蝴蝶也在帘外受到了吸引。园丁很有眼光,把菊花与松树的盆景摆在一处,暗含了岁寒之友之意。
《兰亭序》中有名句:“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形容的不就是作者、编者带给我们的享受吗?
去看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