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雩”这个地方在《论语》中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在《论语》的名篇《侍坐》当中,这篇记叙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四子”言志的篇章历来被儒家奉为经典,概因曾晳所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异志,也正是孔子本人的志向与理想。有学者认为这寥寥数语描绘了礼乐治下的和乐景象,正是孔子与儒家大同社会、理想家邦的惊鸿一瞥,也是孔子心中仁治与礼治的最高境界。另一则“舞雩”记述了弟子樊迟从游孔子在此问学的场景,从侧面反映了孔子对学生的教育并不拘泥于厅堂,形式触类旁通,有教而无类。由《论语》观之,孔子及其弟子生活的时代,“舞雩”是鲁人出游的主要去处之一。
古代文献记载中“舞雩”在曲阜古鲁城的南郊。《水经注·泗水》云:“门南隔水,有雩坛,坛高三丈,曾点所欲风舞处也。”北魏郦道元记载的“门”是古鲁城南西门即雩门,“雩坛”在门南,中间还隔着一条河流,但并未言明河流之名。《太平寰宇记》卷二十一载:“舞雩坛,在沂水之南,当(曲阜)县南六里,临沂水。”沂水有青州之沂称大沂水,有徐州之沂称小沂水,小沂水流经曲阜又有支流。在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年)俞舜凯所立的《鲁国之图碑》(该图获得比立碑早约30年)中有“雩水”即小沂水,三条支流在古鲁城西南汇合,北为庆源河绕鲁城东,西南流,今已干涸断流;中间河流称“连泉”,是连接逵泉的河流,与今小沂河相符;南为沂水主河道,今称大沂河,北宋乐史说舞雩坛“在沂水之南”是对小沂河而言。按北京大学李零先生对《鲁国之图》的解读,雩门外有四处乡里,即雩坛里、芳桂乡、泉台里、舞雩里,舞雩里与“舞雩”有关,“雩坛”也与之相近。鲁城外的这一带是个风景区,有泉曰逵泉,有宫曰泉宫,泉宫有台,曰泉台,这与《论语》中的记述完全相符。他故而怀疑,泉台就是舞雩坛。明崇祯刻本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续修的《曲阜县志》中有舞雩台的记载:“在县南三里,曾点风乎舞雩即此。”又言温泉、逵泉,“(温泉)在县东南五里,沍寒时水温可浴,西流入沂,即曾点所谓浴乎沂是也。”“(逵泉)在温泉西水中,石如伏鼋、怒鼉,活泼可玩,西流入沂。”该志中“温泉”“逵泉”现已不存,若非杜撰则从前曲阜南郊这一带有冬季可沐浴的温泉,有可以观赏的奇石,又有舞雩之台,也可与《论语》中“风乎舞雩”“浴乎沂”和游于舞雩相互印证,“舞雩”概在今曲阜城南南泉村附近。
1977年鲁国故城的勘探中,对舞雩台遗址进行了探测。其位于鲁城南东门正南1735米,南泉村西南约500米,坐落在小沂河南岸,雩河(大沂河)之北,亦称雩坛或舞雩坛。台基近方形,东西120米,南北115米,残高7米,有两层。上层东西残宽60,南北残长65米,残高5.3米。其高度按照北魏一尺合0.27974米计算,三丈约合8.5米左右,与《水经注》记载高度相近。就其夯土结构观察,当修筑于春秋以前,而沿用至西汉时期。舞雩台出土过刻有“麃麃”二字的东汉刻石。据已故的曲阜文管会孔繁银先生记载:台上原有石碑4块,2石刻“舞雩坛”,一为明嘉靖十五年(1536年)除平州判官署曲阜县事莆田陈文信立,一为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山东按察司提督学校副使吴郡周天球书,亦署县莆田陈文信立。1石刻“凤翔千仞”为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汝南吴同春题。1石刻“圣贤乐趣”时代不详,碑阴题记为:“孔子游舞雩,樊迟从而问学,夫子告之,圣贤乐趣故不在山水之间也,余登斯台尔有崇德、修慝、辨惑之想,于是乎书。”由《论语》樊迟舞雩从游出。曲阜师范大学骆承烈先生记载:孔庙奎文阁前东碑亭原存从舞雩坛移入的石碑1块,碑文是:“大明嘉靖丙寅孟秋朔旦 舞雩坛 署曲阜县事东平州判官莆田陈文信立石”,此碑立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又言坛上原有另一“圣贤乐趣”碑,概与孔繁银先生所述相同。
舞雩的由来要从西周封邦建国说起,周武王伐纣灭商,建立周王朝,随即分封天下,周公旦以既亲且贤被封在少昊之虚曲阜,其子伯禽就封并建都于此,是为鲁国。周公功勋卓著,制礼作乐,《礼记·明堂位》中曾记载:“凡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是故鲁,王礼也,天下传之久矣。”文献有载,周天子祭天之礼有九种,鲁国享有其中的两种,即祭天求雨之礼和郊祭上天之礼。祭天求雨又称“雩祭”,故古鲁城南筑有雩坛。《周礼·春官》云:“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公羊传·桓公五年》载:“大雩者何?旱祭也。”何休注:“雩,旱请雨祭名……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皇侃《论语集解义疏》云:“舞雩,请雨之坛处也。请雨祭谓之雩。雩,吁也,民不得雨故吁嗟也。祭而巫舞,故谓为舞雩也。沂水之上有请雨之坛,坛上有树木,故入沂浴,出登坛,庇于树下逐风凉也。”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曲英杰先生指出:雩坛例行的祈雨之祭一般是在每年四月。《左传·桓公五年》载:“秋,大雩,书,不时也。凡祀,启蛰而郊,龙见而雩,始杀而尝,闭蛰而烝。过则书。”“龙”是天象中的东方苍龙七宿,每年四月黄昏开始出现在东方,这时便要举行雩祭,意在提前为百谷祈雨。此外在遇到大旱天气时也要雩祭求雨。这就超出了每年行一次雩祭的常例,故被史书记载了下来。《春秋》中记载鲁国举行的不时之雩祭有二十一次。雩是呼吁求雨的声音,行雩祭时,要有人起舞而呼雩。故称祭天求雨之坛为雩坛或舞雩坛。需要关注的是,舞雩坛并非鲁国南郊祭天的圆丘,《水经注》言圆丘在沂水南,高四丈;《太平寰宇记》言圆丘在县南七里;《鲁国之图》所绘古圆丘在雩水南,即大沂河南,舞雩坛与古圆丘并非一处,亦非一用。
关于孔子及其弟子到访舞雩,大体可分为游乐说、雩祭说两种。游乐说以朱熹为代表,《论语集注》有言:“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树木也。咏,歌也。”也就是春天在沂水畔的舞雩台,人们会着单衣沐浴吹风,清除污垢,感悟春日。周代就有除凶去垢的“祓除”仪式,后世演变为上巳节“祓濯”的民俗,农历三月三人们结伴到流动的河水中洁净身体,祛除凶疾即源于此。单纯雩祭说以王充为代表,《论衡·明雩篇》认为: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周之四月,正岁二月也,尚寒应涉水不浴,只是进行雩祭。清刘宝楠认同王充的说法并加以修正,认为雩祭在正岁四月,非二月,亦认为浴为祓濯,较《论衡》涉水更为确切。游乐说与雩祭说一则闲适,一则庄严,与孔子时代沂水侧畔的秀美风景,由来已久的祈雨之祭均不相左,舞雩坛一带是鲁国人重要的活动地点之一。
1961年,国务院将曲阜鲁国故城列入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舞雩坛遗址是鲁国故城的重点保护区之一。如今的舞雩坛,周边加装了石栏,铺设了广场,恢复了千年祭坛的气韵,成为游客参观,市民休闲的好去处之一。历经两千余年的沧桑,舞雩坛从鲁礼象征到沉寂荒芜,再到重拾往昔的余晖,正是中华文化曲折向前、传承不灭的缩影,也是文物给我们讲述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