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是故宫博物院近期举办的一个别开生面的具有重要意义的展览。它以中国书房作为知识传承的载体与中华文明的象征,通过丰富而又珍贵的具象历史文化遗存的展示,对于中华文化乃至于人类文明所蕴含的价值系统——中国人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进行了一次形象生动的揭示与呈现。同时,展览以6位具有国际性影响的艺术家的作品穿插于古代艺术珍品之间,既为历史展览营造活化的空间氛围,更以当今艺术家的创造与思考,力求在传统与当代的起承转合中,激发观众在历史文化之旅和对当今艺术创造的观照中,反思人类文化多样性与文明交流互鉴对于世界和平与可持续发展的深层意义。
展览缘起于为文渊阁举办一个专题展,却不是简单的文物陈列。拥有百万件珍贵藏品的故宫博物院,不仅仅是一座古代文明的宝库,而是力图从明清两朝的古代宫殿,发展为向全世界公众开放的国际一流博物馆。它既传承保护着中华五千年文明所积累的丰富知识系统,更承担着将传统文化融入当代生活、将当代创造纳入传统构建的重大历史使命。
为此,策展人从文渊阁所蕴含的历史价值与内在意蕴出发,妙思巧运,选定“书房”作为核心,以“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为主题,从中国传统书房所呈现的意与象,扩展为知识生成、积累、传承的象征,是向世界敞开的文化传承与文明交融之所,进而延伸到书房中人的精神世界与价值取向,由此完成从文物的展示到文物故事的讲述,并通过艺术家们专为展览创作的作品,建立起传统与当代的新的关联、对话、互动,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向世界传递当代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念。
这是一个“最中国”的故事讲述。这是一次最难忘的精神之旅。
要读懂这个展览,是需要有大量的知识储备的。在第一章节“委怀琴书”里,以壁星、鲁壁,以及“五经萃室”,拉开展览的序幕。展览的叙事追根溯源,以一张标有壁星的星象图作为第一个视觉形象。中国古人很早就学会了观察认识自然,积累了大量天文地理知识。书,成为记载知识的物质载体,天上的壁星,被古人想象为用来保存书籍的图书府。除了天上的壁星,地上则有孔子故宅藏书的鲁壁。展览通道处,以一堵墙壁示意为鲁壁,这一学术史上近乎传奇的真实历史故事,折射的正是传统文化的强大生命力,以及中国人对待传统的敬畏与尊重。这样的尊重,在此后两千多年历史中一脉相承,也成为多元一体、多民族文化交融发展的内在力量。也正因此,乾隆皇帝以儒家文化为正统,将珍稀版本的《易》《书》《诗》《礼》《春秋》汇聚一室。置身于历史实物之间,观众感受到的是“书”的氛围,也不禁遐思翩翩:何以中国?这既是一个随历史不断变化的地域概念,也是各民族对中华优秀文化传统与共同价值理念的认同与传承而形成的文化共同体。无论是元代的蒙古族,还是清代的满族,多民族历史在这里上演,汇聚成今天多民族和谐共处的中国。
一张从天而降的宣纸构成的展台,瞬间将观众带入琳琅满目的物象世界:中国传统书房的纸墨笔砚与琴棋书画,远自良渚文化的素面玉琮、青铜礼器、名窑瓷器,以及宋绍兴二年制仲尼式玉壶冰琴,清代仿唐李廷珪古墨歌墨及墨盒,可用作旅行随带的红漆笔匣,等等。文徵明84岁手书的行书《陋室铭》轴,则点明了“唯吾德馨”的书房文化核心内涵。
在动辄千年的古物中,艺术家白明的《墟相·卷轴》由瓷土与书籍的混合物烧制而成,与抽象水墨的背景所组成的书卷成为展厅里的颜值担当。一张书桌上堆满的一卷卷书籍,似乎已被时光风化,却又历千年万年不朽。墙壁上一层层一函函古籍,细看则是墨迹,整件作品从观感上与书房毫不违和。
这一章节的最后,徐累《世界的重屏》与清人《乾隆帝是一是二图贴落》被乾隆九年造铜镀金三辰仪分隔,产生一种奇妙的对视,令人久久驻足,不由得惊叹艺术家超凡的想象力。重屏,作为一种画中画的形式,是自古就有的一种扩展现实时空的方式。《世界的重屏》以异常丰富的内容,勾画出艺术家跨越时空的意象:在一个又一个的画屏中,博斯的“通天之光”、古朝鲜书架屏、故宫“流云槎”、丢勒之书、巴赫乐谱手稿、哥白尼《天演论》初版……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一座书房,却映射出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真实历程。也由此,中国书房扩展而为世界的书房,涵盖了人类创造的各类文明成果,在一座知识的殿堂中汇聚、交融、互鉴。作为一位国际知名的艺术家,徐累艺术中那种精致的笔法和优雅的气质,从构图、色彩、线条到图式、意象、观念,既能找到东西方艺术中熟悉的部分,也碰撞出更多的陌生感、新奇感、神秘感。这一代中国艺术家,得益于中国发展的速度与成就,也得益于世界漫游的学习经历,回报给世界的则是更开阔的视野、更全面的技能和更全球化的表达。“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既巧妙回应了“是一是二”的追问,又传达出今天中国人关于人类文明交流互鉴的价值理念。
中国书房的丰富物象至此已全部展开。由物及人,从书房到书房的使用者,从知识象征到价值取向的探求,成为第二章节“正谊明道”的核心。自古以来,中国读书人始终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书房的意象,从知识的生产扩展到价值的追求,实现了书房叙事从物象展示到价值系统的构建。
展厅正中,一座西周的虢叔旅钟,暗含着策展人强调“家国一体”的观念。何筌《草堂客话图》册页,徐渭行书《昼锦堂记》轴,文天祥行书《上宏斋帖》,陈淳行书《岳阳楼记》卷,讲述的是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主动将“先天下之忧而忧”作为毕生的责任担当与价值选择。
君子有德,是读书人自立于世的自我要求。文徵明《猗兰室图》卷,展现的是“芝兰生于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的情操。郭熙《窠石平远图》轴、米友仁《潇湘奇观图》卷、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都是近几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珍贵文物,也是中国绘画史上的珍宝。呈现在这个展厅中,还有另一层深意:在中国艺术的发展历程中,技术是手段,寻道是目标,以道御技,以技进道,始终将内在精神追求放在首位,也由此形成与西方艺术不同的发展路径。对中国人而言,绘画艺术表达的是读书人敬畏自然、向往自然,企望畅神卧游、天人合一的精神超越。
新媒体投影和交互技术的使用,让观众突然有种从千年历史中走出,又走入另一个幻境的感觉。第三章节“结契霜雪”,是将乾隆帝建造的“香雪”以新媒体的形式搬入展厅开始。在这里,书房的意象再次扩展,从书到读书人,到读书人的精神世界,再到读书人之间的交往与交流,“岁寒三友”“雅集”成为这个章节的关键词。松竹梅是精神的象征,雅集是书房的延伸。元代杨维桢行书《宴啸傲东轩诗帖》册页,董其昌行书《临柳公权书兰亭诗》卷,明沈时《兰亭修禊图》卷,等等,令人遥想古代读书人曲水流觞、诗词唱和的盛景。《论语·卫灵公》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雅集唱和,寻求志同道合的知音,探求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的认同。如果说知识需要不断叠加累积,价值观则需要相互理解,同气相求,最终彼此认同。
古与今的唱和成为传统赓续的重要途径。也因此,展览将传统与现代的并置,作为一场古今对话。与明代苏州玉山草堂主人顾瑛主持玉山赏石雅集后留下的“造云石”相对应的,是世界知名艺术家刘丹的典型风格作品——以笔墨纸为材料的中国画《惠丰亭造云石》。白明的另一组作品《释水》,在不同的陶瓷器形上,以细密的青花蓝线条构成水的波纹,置于“曲水流觞”的展台之上。用最传统的中国笔墨、陶瓷材料,展现的却是最现代的艺术感觉,贯穿其中的,是这些中国优秀艺术家对传统的认同与敬畏;对传统的传承与创新,已成为这一代艺术家站上世界舞台时自觉的价值选择。
有意思的是,在展览开篇,徐冰的《天书:文字的尊严》,就放置在“五经萃室”对面。和故宫文物同样的展柜,同样的线装书籍,同样是一般观众不认识的文字,只不过古文字有专家学者可以解读,而天书却是“天”书,即使是创造者徐冰也无法解读。这对于以书房象征人类知识系统的展览而言,又像是一个悖论。或许,在其背后,竟有另一种读法:人类文明的积累,知识的生成,其实是一套知识系统,却也许并非是唯一的认识世界、构筑世界的系统。我们今天眼见的世界,是一是二?这提示我们:人类应该永远保持敬畏之心与自省之思。徐冰的《地书:兰亭集序》,以最简洁的图形方式,将《兰亭集序》进行了图示。或许,人与人的交流,原本就是这么简单。展览最后,张永和利用视错觉设计的书房装置,将镜像与真实并置,回归“人在读书的地方就是书房”的本质意义。书房无处不在,求知、求真是人类进步的永恒动力。
掩卷深思,对知识与信息的需求,是根植于人类生存本能的内在需要。但在今天,人类拥有海量知识数据,能够上天入地,却未必能带来世界的和平与人类的幸福。核武器的使用,基因编辑的限定,皆有赖于价值观的判断与抉择。正因此,在世界急剧变化的今天,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具有更为重要与急迫的意义。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正是一次历史溯源、国际视野、价值内蕴、开放包容的中国讲述。
禁宫里的文物,就这样向世界展开,又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本次展览也成为故宫博物院从文化遗产的传承与保护,到价值系统的建构与阐释:它揭示了当代中国的价值理念——照见天地心:对知识的尊重、对传统的敬畏、对精神的追求,倡导人类文明交流互鉴,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这些都是源自传统融入当代的中国价值系统给予世界的贡献。正如故宫博物院院长王旭东所说:“全人类的文化遗产,承载着全人类共同的价值。保护全人类的文化遗产,实际上就是保护和平繁荣的世界。” (作者系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