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一件虢国博物馆藏西周时期虢国墓地虢仲墓出土“人龙纹玉璋”，在河南省各大网络媒体上受到了网友的强烈追捧，网友们纷纷表示“河南发现的人龙纹玉璋太惊艳了”。笔者在对“玉璋”仔细端详后心存几点疑惑，认为关于这件玉器的定名以及功能还有待定夺。如果一件文物不能准确为其定名，就不能深入挖掘文物所蕴含的历史价值，更不能发挥出它特有的文化价值。

粗看，这件玉器正背两面雕刻相同的人纹与龙纹，器物顶端及两侧边缘装饰一周简易窃曲纹。纹饰的中心是屈膝蹲姿的侧身人纹，人物刻画的是一个目光炯炯、高鼻阔耳、面目威严的男子形象。男子头顶的发丝，向后梳起高高飘逸，给人一种强烈的动感。人的身躯直立并略微前弯，腿部屈膝呈蹲踞状。纹饰中部向下装饰两条龙纹，一龙在人身下，一龙在人足下,龙身卷曲缠绕，刚劲有力,仿佛要腾空而起，但又牢牢地被上面的人所掌控（图1）。整个纹饰细腻流畅，圆转华丽，造型构思巧妙，可谓是鬼斧神工！

细看，画面中人物的嘴部并非正常的人嘴，而是具有明显的鸟喙特征，上喙如钩状内卷，下喙呈铲状张开，舌在口中卷曲，整个嘴部尖锐犀利，夸张怪异。值得注意的是，在人物的身躯上并没有刻划出类似人的手臂，但是在身体的表面可以看出有三条线条构成的一组宽带纹。宽带纹贴服在躯体上，看起来像是鸟儿在栖息时收敛起的羽翼。羽翼上还点缀着短线条勾勒出的羽毛纹，这样简易抽象的羽翼，虽然没有大鹏展翅、扶摇而上的意境，但与整体纹饰和谐统一。同样异于常人的地方还有人物的腿部，腿与头部和身躯的比例极不协调。股、胫部纤细且弯曲，股部特征不明显，膝关节以下的胫及跗、趾更是简化成了线条状，这样的刻划倒是符合多数鸟类股部隐藏、胫部纤细的特征（图2）。如此看来画中的人物已不是一般的玉人形象，而是将人与鸟融合一体的人面鸟身形象。人面代表着人性，鸟身代表着天性或神性，这是先秦时期“人、鸟、神”互通合一的鸟崇拜观念，也是虢国人将鸟的形象人格化的一种表达方式。

三看，人物的身姿呈“蹲踞”状，上半身挺拔直立，下半身半蹲半坐，看起来形神虔敬。蹲踞是一种两膝弯曲，脚底和臀部着地的蹲坐姿势。这样的姿势让人联想到一只孤傲的神鸟栖息在高耸的枝头，一副“俯视蓬莱州，纵身云中游”的姿态。那么在现实中，人面鸟身的形象是否真实存在过，还是仅现于虢国人的想象中呢？《山海经》言：“东方句芒，鸟身人面，乘两龙”。书中描写的是上古时期的神祇“句芒”，他人面鸟身，出行时乘坐两条御龙。如果拿句芒的形象与玉器中人面鸟身相对比，可以发现两者在人面、鸟喙、羽翼、鸟身等特征，以及蹲踞在两条龙身上、驾龙翱翔的形象完全吻合，这就解开了画中人物的身份之谜，可以确定玉器中刻画的人物就是句芒无疑。传说句芒是掌管东方的神，因东方五行属木，木色为青，四季主春。因此句芒也被称为“青帝”或“春神”，他主管草木生长，也保农业丰收。我们知道周人以农业兴国，历代天子重视农耕，但周代仍处于原始农业时期，农业落后就会祈求风调雨顺，所以句芒自然成为这一时期虢国人非常重视的神祇以及祭祀神灵之一。这件玉器也是迄今为止实物所见最早的句芒形象，印证了上古时期传说中的神话人物，对于考证周代句芒信仰、春祭活动、风俗节气等历史文化极其重要。

再看，这件玉器由一块完整的青玉雕刻而成，通高33厘米，器身最宽处14.9厘米，厚0.7厘米。器身顶部及两侧三面磨出刃部，边刃最薄处仅0.3毫米。器顶呈圆弧形，两侧近垂直，底部中心有一个圆形穿孔。柄部较短，一角被削成斜边。之前这件玉器被定名为“璋”，但从器形上来看称其为璋多有不妥，它与文献记载和考古所见的璋存在较大差异。璋是周代“六器”之一，礼祀南方。《说文解字》言：“剡上为圭，半圭为璋。”剡，本意指的是尖状或锋利的顶端，这是说器物顶端呈尖状的为圭。半圭为璋，是指从圭顶端的尖首处自上而下一分为二的是璋，书中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圭和璋的区别。同时笔者也注意到虢仲墓出土的另一组玉璋和玉圭，其中玉璋呈扁平长条形（图3），高11.9、上宽0.5、下宽2.4、厚0.3厘米。素面无纹，顶端斜边磨出双面薄刃，可以看出此璋的造型与文献中描述的璋近乎一至。另一件玉圭顶端呈三角锋形（图4），高10.9、宽3.1、厚0.35厘米。锋边及器身两侧磨出边刃，底部两端边角处各有一个单面钻小圆孔。圭，同为六器之一，具有祭祀东方的功能，造型多为尖首或圆首。《说文解字》言：“圭，瑞玉也，上圜下方”。从器形上看，这件人龙纹玉璋上圆下方的形制与璋相差甚远，反而与圭的器形一致。综上所述，笔者认为代表东方的句芒与祭祀东方的玉圭两者相结合并非偶然，而是虢国祭祀对象、祭祀用器、祭祀方式等一系列宗教思想和祭祀行为的综合体现，所以这件玉璋应定为玉圭，改称为“句芒乘龙纹玉圭”更为妥当。

周代是玉圭发展的鼎盛时期，这一时期圭被赋予了更全面的功能。《周礼》言：“命圭九寸，谓之桓圭，公守之；命圭七寸，谓之信圭，侯守之……”。这里所说的“命圭”，是周天子赐予诸侯的一种信物，并以命圭的尺寸大小，区别诸侯之间“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等次。其中的桓圭便是公爵地位的象征，这件玉圭高33厘米，换算后等于9.9寸，与史书中记载“九寸谓之桓圭”的尺寸完全一致，因此这件玉圭极可能与周天子册命封赏存有关联。虢国是周代的公爵诸侯国，历代国君均以虢公称谓，句芒乘龙纹玉圭不仅是墓主人身份和国别的标志，它恰当适度的尺寸更是虢国人恪守周礼、维护宗法的诠释。

古文言：“圭锐象春物初生”。当春回大地时，草木的萌芽积蓄着顽强的生命力，如芒刺一般刺破土壤奋发向上。句芒乘龙纹玉圭以卓尔不凡的姿态穿越了数千年的时空，向我们展示出中国古代玉器文化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