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十一年(1475)八月,吴宽终于得以返乡吴中探望染疾的父亲吴融。虽然在得知父亲生病之初,思父心切的吴宽曾多次上章乞归,但皇上的恩准对于吴宽来说还是来得太迟了。在返苏途中,吴宽便收到了吴父病逝的噩耗。
八月的江南天气闷热,闹蝉聒噪,暑气不减一分。而未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吴宽却哀号悲恨,心寒意冷。
吴宽,字原博,号匏庵,长洲人。出身乡宦之家,其先祖“讳寿宗,生元末,性醇谨谦厚,口未尝出恶言,里中称为善士”。其父讳融,自号东庄翁“性至孝,善治生,能济危扶贫,尤称好礼,如立祠堂,置祭器,必依古制。及开家塾,收书籍,以教子姓等事,里人视以为法,而尊敬之者无间”。
作为东庄翁的仲子,优良的家风自然也培塑了吴宽高尚的品格。无论少居吴中时还是领袖馆阁后,其文德修养皆闻名远近。挚友王鏊赞其:“静重醇实,自少至老,人不见其过举。不为慷慨激烈之行,而能以正自持。遇有不可,卒未尝碌碌苟随。”
除了高洁的品性,吴宽深厚渊博的学识也离不开吴融的培养。吴父爱购书藏书,也培养吴宽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年少寓吴习业时,好古力学的吴宽博览群籍,常达到“阅书短窗下,陡觉双眼明。不知荒园中,晚来雨初晴”的忘我状态。又因“窃疑场屋之文排比牵合,格律篇同之使人笔势拘絷,不得驰鹜以肆其所欲言”而鄙薄科举时文,“私心不喜”。“时幸先君好购书,始得《文选》读之,知古人乃自有文,及读《史记》《汉书》与唐宋诸家集,益知古文乃自有人,意颇属之。”如果没有慈父的栽培引导,恐怕吴宽不会成为苏州的第二位状元,“吴中第一文士”。
而自明成化八年(1472),吴宽以会试、殿试皆第一的成绩高中状元后,便一直寓居京师。登科及第后的吴宽声名日隆,仕途通达,却始终向往着山林江湖的野趣,心存隐遁吴中之志。公务之余的聚书著文也常流露出怀乡思亲之情。(图1)
显然,与喧嚣扰嚷,公务缠身,处处皆被名利所拘的京城相比,隽永的吴中就成了吴宽精神上的乐土。
三年来,吴宽第一次获准归省,却是为亡父丁忧。彼时,曾经滋养身心的江南山水,在匏庵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层忧伤的灰色。思亲的哀痛久久萦绕心头,乃至于服丧次年仍“每临嘉树便沾巾”。
所幸的是,吴宽在故里还有倾心相知的朋友。“匏庵与沈启南、史明古衿契最深,车马簦笠,往还无倦”,好友史鉴、沈周长期生活在吴中,而“白石翁与吴文定最相知善”。沈周是与吴宽往来最为频繁的挚友,或许可以说,无论吴宽身处人生的巅峰或低潮,沈周总是披肝沥胆,陪伴左右。
沈周年长吴宽九岁,两人自幼熟稔且相知相惜,私交甚笃。“君初如蕡踬场屋,复曾如郊失三子”,早在吴宽状元及第之前,连续经历过考场失意和儿女夭折之痛。沈周时常作诗宽慰好友,直待吴宽金榜题名,远赴京师为官,契友虽难再见,但也经常借鱼雁往来互诉衷肠。亦如王鏊在《跋吴文定公与沈石田手札》中所云“公于石田最厚,往来简牍尤多”。
吴氏家族有一处名为东庄的宅院,其本是吴家自明初便荒废的旧业,直至吴融承继后才开始营建。吴宽高中状元之后,虽长居京都,但未忘家乡故园,曾邀请文名极高的李东阳及翰林院的同僚作诗文咏颂家乡祖宅,祖宅东庄也因此声名鹊起。
明成化十一年(1475)至成化十四年(1478),归里守制期间的吴宽在“家之东偏”的半亩隙地里种竹、构亭,名曰“医俗亭”,并写下了名篇《医俗亭记》。好友沈周是东庄的常客,亦对东庄景致熟悉了然,在吴融作古后数年应吴宽之请托为东庄精心绘制了著名的《东庄图册》。(图2、3)
如今再看此图册时,实难不叹沈周对吴宽的殷殷情谊。如“续古堂”一页,祠堂门向外敞开,供人瞻拜的吴融遗像悬挂正中。“续古”二字意在强调吴宽接续先人遗志,不忘经营旧业,追思怀念乡里人情。
再如“振衣冈”一页,独自站立于高岗之上的文士,目光穿过氤氲烟云,遥望隔江山色,契合了明初流行的望云思亲怀乡的图式主题。意涵吴宽对先祖亡父的孝思,也寄托了吴宽对致仕归乡生活的向往。
其实,在吴父辞世后不久,沈周也面临了同样的哀痛。明成化十三年(1477)沈周的父亲沈恒病故,同年沈周开始为父丁忧,并请吴宽为沈父作《隆池阡表》。先后丧父的两人“辄见麻袍泪相续”。
“吴中多湖山之胜,予数与沈君启南往游。”在悲伤和忙碌之余的两人曾多次结伴游山水,把酒饮悲欢,丧亲的痛楚因为有知己的搀扶得到了些许的排解。
只是离别总有时,明成化十五年(1479)的三月,当春风刚刚吹散二人心头丧亲的哀愁,却又吹来了离别的伤感,三年服丧期满的吴宽准备还京述职了。“隆阡为我表先子,发潜阐幽故谊深”,为答谢吴宽为先父作墓表,沈周“十日画一山,五日画一水”,作《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图4)。
《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又名《赠吴宽行图卷》,此卷中沈周没有运用常规的作揖拜别送别图式,而是着力渲染吴宽忧独启程的孤寂感。除此之外,伴随沈周作画笔触铺展的还有蕴含离愁别绪的拖尾诗句“此后重逢浑未卜,好凭书札问江湖”,此去经年不知何时再见,往后只能多靠书信联系友谊的萦怀离思弥漫于整卷画作之中。
这次离别后的十多年间,吴宽再没有契机回乡,面对红尘陌上的炎凉荣辱,时而不禁发出“嗟彼城市人,而有江湖想”,“老夫亦有幽居兴,对此径欲移柴关”之类的感慨。有趣的是,很多人因为有求于吴宽,又知道吴宽甚爱沈周画作,于是纷纷前往吴中求沈周作画。而吴宽收到沈周画作,又不得不对赠画者提供适当的帮助作为回报,所以吴沈两人都累极生厌,又无可奈何。不过沈周的画倒是抚慰了吴宽疲倦的心灵,以及那时不时涌起的林泉之志,所以吴宽会有言“偶开水墨图,颇慰山林想”。(图5)
直至明弘治七年(1494)岁末,“宽闻先太宜人之丧,将归守制”。继母王氏作古,吴宽再次南归守制,丁继母忧。不过一直惦念休致回乡的吴宽未曾料到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返吴。
继母王氏虽在吴宽十六岁时才嫁入吴家,但“平居抚子孙以慈,待姻戚以和,沈静重厚”,与吴宽感情并不疏离。所以吴宽此次回乡还是始于沉重烦闷的心情,而知心故交沈周依然相伴其左右。除了陪吴宽处理丧事,修整东庄,沈周还约他登高望远,追忆往事,互倾积愫,为吴宽最后一次的返乡时光编织了许多美好的剪影。
明弘治十年(1497),吴宽服除回京任上。时年七十一岁的沈周“谓年老难别,弩舟远送”,乘船陪送吴宽至京口。二人一路诗文唱和,吊古赏景,依惜道别。
待吴宽返还京师后,沈周又作《京口送别图》(图6)纪叙这段江岸送别的情谊。《京口送别图》较《送吴文定行图并题卷》只有九分之一左右的长度,且依然没有依循传统的送别图式进行绘制。画面中,沈周与吴宽在主船舱中对坐唱和,交心契谈。船舱外的亭台楼榭和折柳兰舟虽烘托着临别的气氛,却又不止于离情别怨,还寄托了吴沈二人对下次重逢的期待。
此次回京后,吴宽酝酿了多年的归欤之志愈加强烈。1501年,在为其弟吴谦的寄诗中写到“春酒一尊须共饮,欲从明主乞归田”。转年,吴宽再次乞归回乡,“上曰:‘储宫辅导,正须得人,卿引疾求退已有旨勉留,宜尽心供职以副委任,毋再固辞。’”又过了两年,即弘治十七年(1504),吴宽以年事已高为由疏请退职返乡。而“上曰:‘卿学行端谨,誉望素著。委任方隆,岂宜引年遽求休致,所辞不允。’戊子……掌詹事府事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吴宽,复乞致仕。上曰:‘卿学行闻望,与谕攸归。方切委任,有疾宜善加调理,岂可固求休致,所辞不允。’”同年五月,“……吴宽以灾异乞致仕。上曰:‘灾异示戒,正宜同加修省。卿屡引疾乞休,已有旨不允。其勉起供职,不必固辞。’”
就在多次乞归皆未能如愿的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迈多病的吴宽在对故土的魂牵梦绕中离开了人世。而在离世的前四天还在与沈周书信往来,倾诉身处宦海的无奈和对休致回乡的期待。
三年后,垂暮沈翁再阅《京口送别图》时,想到与老友已经阴阳相隔,泪眼婆娑地作诗云“两诗在世留离别,一梦惊心异死生。”
“曷云其还?岁聿云莫。”那个情牵故里,时常站在江水对岸眺望吴中亲人、挚友、家园的吴宽不仅留给后世经典的诗文书迹,还有最难将息的乡愁。而六百多年后,站在历史长河对岸的我们,透过前人的诗文图画和信札简牍,依然能够感受到流淌在吴中名士血脉里的乡土情结和苏州意识。
(苏州吴文化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