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日记里的档案——新中国成立初期秘密抢救流散香港文物工作(上)》2022年8月9日 4版)
另外一次是1954年3月专程赴广州处理徐伯郊在香港收购文物及结束委托的问题。
父亲于3月9日到达广州,仍住在爱群大厦。10日,父亲去市府与朱光副市长谈让徐伯郊由香港来广州汇报情况。18日记:“上午10时,与蔡秘书同去中国银行与邢经理及港行负责人项克方晤谈。内容:关于‘古钱币的运入问题,方法是化整为零,由徐伯郊把珍贵、重要者,分包成小包,再由港行的往来同志携带来穗,以策安全。唯时间难定,携带之数量多寡,视方便条件而定。但由我们办好入境的海关免验证,以免麻烦。而大件的东西则另想他法运穗或暂存香港中国银行,带穗之件则暂存广州中国银行,择便带京。以上办法,蔡秘书向朱市长汇报后再研究确定。总之,先让徐伯郊回来汇报情况,以便研究。’26日,徐伯郊从香港来函,除了谈包装古币问题外,还需港汇一万元,经与蔡秘书核对港汇的账目并征求朱市长意见后,由蔡秘书办手续汇港。”29日记:“午后,市府蔡秘书来电话说,朱市长从昨天到今天都在市委开会,未来市府,所以给徐伯郊的信他还没看,但是为了拨款的问题,他往市委给朱市长挂了电话,朱市长没有什么意见,让我决定就行了。我们认为仇英的画已经买了,徐伯郊有些账还未结算,如不给他拨款,他就无法回穗,所以决定给徐先拨去二万五千港币,由蔡秘书下午办手续汇港……”
这段时间,父亲等候徐伯郊已近一月,仍不见其到穗,很着急。4月12日记:“午后返爱群大厦。接王冶秋同志和张珩同志的来信各一封。商承祚转来徐伯郊的电报,徐称三日后分装毕返穗。为何这么多天尚未分装完毕?怪哉!”24日记:“北京有电报来,是郑振铎局长的。至市府看电报,郑局长说,‘要接洽办理陈澄中的书籍。’这又是一个新任务,陈在香港,而徐又无消息,此事将如何进行呢?确需仔细研究。”阅电后,父亲去见朱市长,他们对徐伯郊不按时返穗均不满意。日记字里行间多有焦虑之词。
4月30日徐伯郊从香港回到广州,父亲与广东省文管会主任商承祚接站。日记:“四时,同商老一起到火车站去接徐伯郊,很不错,今天他总算来了。我多日来的不安与焦急,今天算告一段落了!为了便于了解徐的情况,我安排在爱群大厦与徐同住,不让他再住到沙面的胜利大厦去。”“晚与徐谈要结束以前的预算问题,并让他准备提出新的可购目录与新的预算,一是我们需要了解目前流散在港的还有哪些重要文物,二是安其心。关于收购陈澄中所藏那批珍善本图书问题,我让他即行函陈以征求其意图。他说,在港时,陈已表示要分三批出手。我认为,陈既因投资失利,急需用款,最好争取一次解决,既免于这批书籍造成分散,又免于分批解决,造成书价的变化(抬高)。关于在港已购之画,他说,各手续均已交清,交港中国银行沈同志之画为:陈及之便桥会盟图一张和张大千的王蒙画。我问他港地现有的文物情况,他说,盛氏册页极佳,但物主已把此画押出去,押价加利息,共约三万数千元。如买该册页,对方要价六万元,似此太贵了。关于杜秋娘画也如是,对方要价四万元。如此,则与张珩所谈价格相差一倍。看来在海外收购流散文物,价格是毫无准谱,也是无法掌握和控制的,如不严格掌握,慎重对待,只凭对方信口要价,则必使国家经费受到不应有的损失,这点必须注意。我问他,他的这项收购流散文物的工作,在香港都有谁知道?他说只有陈仁涛因办理收购他的古钱而知道,陈澄中因联系收购他的善本书而知道,并且他与书画界无大关系,还有张大千,此外就无人知道了。并且张大千因前次将画卖给我们,已遭到报纸攻击,现在他自己绝不肯谈出……因为在港尚有剩余款项,我问他是否尚有可以马上解决者,他说有,三天内即可办妥返回,但能否如此,我还需找朱市长商量研究后再定。”
5月1日记:“今天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街上很早就热闹起来了。上午商老来看徐伯郊,大家谈了一些关于流散在香港的文物情况。午后又去商老家。在漫谈中商老拿出一些文物照片观览,在看中竟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照片中有一张王羲之的行穰帖,徐说此帖现在香港,可是,在“三反”时,故宫博物院的张宗良交待出,他曾将此帖盗出,后即追回原物,现仍藏于故宫,而现在竟又出了一件,究竟孰真孰假,值得研究。我向商先生要来此帖照片,以便回京后交给故宫研究参阅。二是,照片中有沈石田之《放牧图》一张,此画现在我局收藏,但细看照片,题诗虽然一样,而画面却不相同。据说此画之题跋皆假。徐说,该画也在香港。我也将此画照片要回,待返京后交张珩同志研究参考。由此看来,我国的古代书画,真赝混淆,有些以伪混真,实需慎重,否则极易上当受骗。”
5月2日记:“上午给市府蔡秘书电话,约与朱市长晤面的时间,约定在今日晚间。晚饭后即去市府同蔡秘书一起到朱光同志家。我汇报了在徐伯郊返穗前后的情况与我对工作安排的意见,以及打算如何妥法结束委托的办法。他同意我的意见和办法。关于在港余存的款,根据北京、局里和朱市长的意见,我把这次同徐研究,可以马上解决者,提出以下几个目标:1.盛氏画册;2.王蒙之‘夏山商隐’(已带穗);3.周朗之‘杜秋娘’;4.赵昌之花鸟,以这四件画为主(另有倪瓒之‘溪山仙馆’和明人‘姑苏图’,可做探询),但与周游谈洽时,可以他的字卷作为背拉,估计整个价钱可以便宜些,所拟选的字有:黄山谷写的廉颇、蔺相如的诗卷;米芾的‘珊瑚帖’;元人字集册;赵子昂‘妙严寺’。字以此四件为主,其余白玉蟾、赵子固(梅、竹、诗)一门三札,可作为附带考虑。朱亦表示同意……关于上述几件拟即购的主要画,除已带穗的‘夏山商隐’外,都是张珩同志认为极佳、可购之件,而且张函是经过冶秋同志看过,同意后才寄给我的。王冶秋同志还表示要以画为主。因此,我与徐伯郊商定目标,让他马上回港去办……夜晚,再与徐伯郊研究此次去港所拟解决之物,以及重点及价格等。他定于四日去港,七日返回。”
父亲于5月3日清晨即给北京郑振铎局长去电话,告诉他徐已到穗,并拟于四日再去港,征询他对几件欲购之物的意见。日记:“他说以盛氏画册为主,其余不在我们计划目录之内者不要。我告诉他这几件是张珩提出的欲购之精品。他让把目录用电报拍去,他研究后即复,乃即将电报发出。”“上午商老同徐伯郊去提取箱子。我给郑局长写信,以详细汇报近日工作情况及个人意见……中午他们才从海关把箱子取回来,徐交来之文物即有:仇英之‘莲溪渔隐图’一幅,王蒙之‘夏山商隐图’一幅(解放前天津有名的京剧票友韩慎光取别号叫夏山楼主,就是由于他曾藏有此画而成名),附有王石谷的‘夏山商隐’摹本一幅,新罗山人的‘美人图’一幅。此外,有陈仁涛之国宝金匮一只及各代纸币册页18开又二张。还有别人捐献国家的圣教序帖(拓本)一匣。而这次回来所未能携回的有:陈及之画未拿回,方方壶画尚未换回,及司马光的手稿共三件。要求他这次回去,务必把以上三件予以解决……”5月4日,徐伯郊离穗去港。
5月7日记:“晚八时后商先生来电话,说徐有电报来,我真是高兴极了,事情的步子总算还巧合顺利。我到商先生处取回电报,不过只是在进行的东西价钱并不如意,都跟我们的要求不同,都是多出去,尤其是盛氏二册少六万不行,周朗的三万,王蒙的也是三万,其余还没进行。我根据郑振铎局长电报所示给徐复电,除盛册与周朗可购外,王画听信再定,赵昌与姑苏图可进行,其余的画及字就不再进行了。(九时半发出)我又据此情况补入给郑局长的函中。”9日,“接徐之电报称,盛氏画册与周朗画已洽妥。赵昌画要2.5万,姑苏图要1.1万……另珊瑚帖及白玉蟾3.5万可办,让速汇款去。我将此情况拍电给郑局长,意见如何需速复。”12日,“上午接市府机要室电话,说有北京给我的电报,电报是郑振铎来的。内容大意是:‘古泉带京鉴定。给徐的报酬自委托之日起,按在港的时间计算,其数目可参考其他机关在港人员之薪金,由朱市长决定。陈澄中之书接洽的如何?谭敬的司马通鉴稿等五万能购否?盛册等均已购妥甚慰……夏山要慎重,必须先看照片再定。此外,即停止委托关系。’”
18日记:“接徐伯郊函称:周朗及赵昌二件已谈好,不过周游在日日拖延,未能马上交割,是否还有问题很难说。另外,姑苏图要与马和之的商颂同谈才行,可能不好解决。除此之外,他以一万五千元买了一卷元人焦粲(上有元人十七题跋)的画,据说是偶然遇到,他认为甚好,不过是否对,他难肯定,故寄来照片一份……中午即将照片寄京,并附一函:请鉴定此画如何?夏山及新罗二画,此地认为无问题,是否可以带沪,请徐森玉与谢稚柳二位再鉴定一下,请郑局长即电复。”
25日记:“晚上爱群大厦来电话说有信。取回一看,是孙家晋来的,他说,在这次出土文物展览时,毛主席曾两次到午门楼上去看展出的文物。好啊,让人兴奋的消息啊!不久,郑局长的电报也来了。电报说,他们认为焦粲雪莲图画的很好,可以购买。并问关于陈澄中的善本书进行的如何?还让把‘夏山商隐’和‘新罗美人图’带京审定。”
5月29日,徐伯郊由港返穗,古画带回。日记:“早点后去邮局取出汇来的300万,去省文化局漫谈。午饭后正想睡一会,但是一点半后接商先生电话邀去光孝寺拍照东塔施工像。三时半同去火车站接徐(刚才接到商的电话,我以为徐又有电来缓归呢?),很好,徐来了。出来时降暴雨中途下车避雨(以免画被淋坏)。返回后,徐表示各种东西基本带回(除陈及之与方从义未到)。但谭敬之物有变,因为押款四万元,付利息要数千元,其媳不能得到一万元不肯拿出吴文义的画。他们想不付利息,人家又因他们拟将画卖出而不肯,因此先将款五万元退出,俟他们互商好以后再办。据徐说东西跑不了。另外,他们将梅花道人的‘溪山仙馆’带回,另有带回‘珊瑚帖’与白玉蟾字。此外,他又买到张叔厚‘兰彩□’一件一万元,如不要可退。古钱没带回,据徐说沈怕出问题太冒险而不肯,不过只要总行同意由他们分包带穗,一月即可办完,不会有问题。”
31日记:“接郑局长之复电,同意购买梅花道人之画,并追问谭敬那司马手稿等三件,何故有变?又问陈澄中之善本书进行如何,速电复。至于陈及之与方从义二件,让设法早日带穗,以清手续。并告税款2500万已汇出,给华东之电报也已发出。”
6月2日记:“上午与蔡秘书同至中国银行与邢经理晤谈,商定古钱全由中行协助带穗。但他提出三点意见:1.以慎重为原则,不冒险,不强带;2.万一发生意外损失,他们不能负责,但尽力不使古钱损失为主;3.一切花销费用都由文化部负责。我强调以保全古钱为原则,凡不好带或不能带得,一概不带,暂存港行。他说等项克方同志来穗后再具体研究。邢经理接沈镛同志来电话说,‘梅花道人’卷,陈说三四天后始能送来,故不能马上带穗。我们不能因此这一件再等在广州,乃请邢经理在收到该画后,即交蔡秘书,暂存朱市长处,俟有便人即给带京。我将已带穗的四包古钱中的银币取出(我开收条交该行),我携回大厦后,交徐当面给我点清。下午和徐伯郊清理账目手续。”
3日记:“今天是在广州最后停留的一天。晨即给孙家晋拍去电报,请他转告郑振铎局长、王冶秋副局长和赵枫主任,我们今日午后动身去沪。上午去市府找蔡秘书,请他将古钱分包好交中行邢经理参考,并请他通知沈镛:1.在港行存放之物(包括押品),除经该行带穗者外,没有我们的介绍或联系时,一概不付给任何人;2.说明徐伯郊与我们的委托关系已告结束,将来有新的变化时,当另有联系和证明等。”
3日,父亲带回古画等文物离开广州,途经上海返京。关于此次赴广州,父亲的日记中说:“这次出差历时数月,诸务繁杂,多事牵扯,以致迟滞如此之久,所幸徐伯郊办理之事基本上算顺利完成,虽然几多周折,但总是把流散在海外的许多珍贵文物收集回来,免其散失海外。”从日记看,抢救流散香港文物的工作绝非一帆风顺,相反,要面对许多困难,文物真伪混杂,需要审慎鉴别,有时需要拍照寄到北京多方鉴定;还常常要面对经费紧张、海外文物商的竞争、复杂的政治形势影响等多重考验。这不仅需要眼光与识见,还需要策略和智慧,每一位参与抢救流散文物回购工作的人,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心血。诚如父亲1954年6月18日日记中说:“我们今天设法把它收购回来,把散失了的祖国文化遗物再收集起来,予以妥善保藏,这不仅体现着中国共产党与人民政府的保护文物政策,而且是我们对帝国主义进行反掠夺战争中所取得的巨大胜利。”
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国力维艰,但是党和政府仍将保护珍贵文物、遏制文物流失摆上重要议程。1950年5月,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颁布《禁止珍贵文物图书出口暂行办法》,这是新中国第一部文物保护法令。1951年以后开始的抢救流散香港文物工作所取得的成果,是党中央国务院关心支持的结果,国家在财力十分有限的情况下,由中央批给专用的外汇,用于抢救流散海外的珍贵文物,并组织力量启动流散香港文物回购工作。党和国家领导人对抢救流散海外的文物收购工作十分关心,1953年1月,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就曾专门观阅近年来所收购的古字画。父亲的日记记载:“(14日)今天上午接中央办公厅通知,要我局把近年来所收购的比较重要比较好的宋元时代书画,选送一部分拿到中南海,请毛主席及中央首长审阅,我和冶秋同志立即将字画选送到中南海。为了便于毛主席观阅,中央办公厅帮助我们把字画陈放在勤政殿的东大厅,摆好后,时已中午,中央办公厅即招待我们在那里吃午饭并休息。”“下午二时后,我们正在东大厅等待,办公厅通知说主席来了。这时毛主席已从内侧门走了出来,后面跟随着朱总司令、董老、周总理等很多中央首长。我们赶紧迎上前去,主席先跟冶秋同志握了手,又跟我握手。以前我虽然见过毛主席,但是都是离得较远,今天我和主席面对面站着,我还握了毛主席的手,心里非常激动。毛主席问我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微笑着望着我在问我话,我虽然都答复了他老人家,但是太激动发音很小,主席没听清,还是冶秋代作了介绍。然后我又和董老、朱总司令、周总理等许多中央首长握了手。冶秋同志陪同毛主席,我陪同朱总司令和周总理观看字画。当我们回到团城以后,同志们听说我见到了毛主席,还和他老人家握了手,许多同志都跑过来祝贺我,并争相握我曾和主席握过的手。”(1953年1月14日日记)
新中国成立初期抢救流散海外文物的工作,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成为铭刻在新中国文物保护史上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典篇章。今天,我们回顾这段历史,重读前辈们带有温度的信札和文字,他们为抢救文物奔走周旋的身影仿佛就在身边。从这些流散国宝回归的故事中,我们感受到党和政府决心抢救流散文物的文化担当,感悟到老一辈文物工作者书生报国、知难而上的家国情怀,更加激励我们努力做好文物工作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