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初夏,王群力13岁,他跟着爸爸王士伦(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第二任所长)拉着大板车,从环城西路搬到了马市街。
18号墙门住的都是知识分子,毛昭晰住在小营巷,走一个拐角,就到了王士伦家里,两个爸爸喜欢在一起聊天。有一天,王士伦回家讲,毛昭晰当(浙江省)文物局局长了。
小王有点惊,在他的眼里,毛昭晰就是一个老师。
教历史的毛老师
1978年3月初,杭州大学历史系70多个学生,坐在一间阶梯大教室里。
中断十年后,首次招考,这一届年纪最大和最小的相差14岁。这个班就是杭大历史系77级,后来出了10多位知名房地产商(包括宋卫平、寿柏年),两位福布斯富豪,一位茅盾文学奖得主(王旭烽)。
第一堂课,史前史。啥?完全没听说过。
毛老师来了。
棕色棉袄,哈青色纽扣,围了一块灰色围巾。学生们没见过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样子,一看到眼前这位“毛老师”,懵了。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帅不是主要的,浑身上下透出的气质,完全就是《青春之歌》里面的卢嘉川啊。
一口受过声乐训练的男中音,南方普通话。从海洋里的草履虫,讲到人是怎么来的,然后是古埃及文明,尼罗河,幼发拉底河,楔形文字……大家以前完全没有听过,太新奇了。
1945年夏天,毛昭晰在龙泉考入浙江大学龙泉分校。8月,日寇投降,学校通知他们这批新生于10月份到杭州报到。
毛昭晰本科读完史地系后,研究生念的是人类学。1947年,人类学组从浙江大学史地研究所分出,单独成立了人类学系。人类学当时是冷门学科,学生寥寥可数,但教授全是顶流,看看给毛昭晰上课的老师和课程表——
吴定良的“体质人类学”“普通人类学”“人体测量学”,马长寿的“文化人类学”,田汝康的“区域民族志”“田野工作方法”,夏鼐的“考古学”,刘咸的“化石人类学”,沙孟海的“中国古器物学”等等。
跟毛昭晰一起听课的同学,就这么几个,后来,他们成了中国文博事业和史前史的开拓者——石兴邦、吴汝祚、张云鹏等。
1952年,院系调整,浙江大学人类学系并入复旦大学生物系。留在杭州教书的,只有毛昭晰一人,研究方向为世界史前史。
“救”下胡庆余堂
1983年,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撤销,改为浙江省文物局。5月,毛昭晰被任命为浙江省文化厅副厅长、浙江省文物局局长。如果从浙江文物事业的发展过程来看,这位浙江省文物局第一任局长是第三个掌门人。
毛昭晰碰到一些麻烦。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浙江的文物事业人手少、资金缺,最大的难处,就是如何处理它和经济发展的关系——那个年代,这对矛盾的激烈,可以用极端来形容。城市建设,如火如荼,各处都在开工。
毛昭晰说,我是救火队队长。
哪里的文物出事了,“他不是派个处长下去,必须自己去调查。”鲍贤伦(原浙江省文物局局长)说。
有一天,王士伦找到毛昭晰:胡庆余堂要拆了!
1984年,杭州胡庆余堂中药厂为扩大再生产,决定拆除胡庆余堂古建筑。毛昭晰几次找杭州市委和市政府的有关领导,力陈保护这座“江南药府”的重要意义。
“当时我劝药厂负责人不要把木头店房改成水泥厂房。”毛昭晰曾对新华社记者冯源这样说。1988年,胡庆余堂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鲍贤伦说,毛老师不是按常理出牌去管理、布局、规划,他看到什么有价值,会立刻去落实,做好一个胡庆余堂,有了一个样式,各地文物部门就知道怎么去做了。
在杭州有做不完的事
1992年左右,故宫博物院希望他去当院长,毛昭晰坚决不去。他对女儿说,我就喜欢杭州。我又不是领导,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就是个穷教书的,我怎么去管人家,我在杭州有做不完的事情。
真的做不完。走在杭州的街巷,喏,这里,毛昭晰保下来的;那里,毛昭晰曾经挨家挨户做工作。
“你不能再激动了,不然眼睛要瞎的!”杭城眼科名医姚克警告毛昭晰。
2010年8月,毛昭晰给浙江省旅游局讲文化遗产保护,讲话稿写到凌晨3点,加上讲话时过分激动,眼底黄斑出血,第二天住进了医院。
住院时,杭州市启动城区运河整治工程,运河沿岸的码头、仓库、小河直街、拱宸桥西老街区被列入拆除规划。
他又躺不牢了,跑到小河直街去了。
一场运河文化研讨会正在召开,他不请自来,指着横幅:“什么是运河文化?运河文化通过什么体现?运河文化的载体是桥梁、码头、仓储、历史街区等文化遗存,都拆掉了还谈什么运河文化?”
回到病房,他连夜给市委领导写了一封6页长信:大运河文化遗存不能再拆了!
“发展与保护并不矛盾,假如按照原来的规划拆了重建,留下的就是一堆仿古建筑,毫无吸引力。”
小河直街和拱宸桥西的老街保下来了,现已被列为杭州市历史文化保护街区。
“我要讲一个人,毛昭晰。”上个月末,《反山》《瑶山》考古报告修订版新书发布,反山遗址的考古领队王明达几次提到毛昭晰。
1986年5月,良渚反山遗址发掘正在进行。6月,12号墓出土了97号玉琮、嵌玉漆杯等,其他文物才刚露出了一点点头。闻讯而来的毛昭晰赶到了工地。
阿达,你不要动哦。毛昭晰说。
什么不要动?王明达问。
挖出来不好动的。
毛昭晰马上去请示省领导。王明达记得,1992年,时任国家文物局文物一处(分管考古)处长孟宪民陪着张忠培首次来杭州,带来了超前定国保的消息,还有10万块钱的补贴。孟宪民说,这是毛昭晰先生呼吁的成果。
是书生更是斗士
1996年,毛昭晰时任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这年10月,鲍贤伦接任省文物局局长。
这个文物局局长不好当。
1991年,舟山市成为浙江省首批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定海区的老街区也作为重点保护街区。1998年,包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的《舟山市城市总体规划(1996—2010)》通过,但定海古城一系列“旧城改造”运动也开始了。
据报道,当时旧城区的北大街、前府街、陶家弄、东管庙弄、芙蓉洲路、东大街和西大街这一带,许多连接成片的深宅大院被拆毁,连纪念三位抗英总兵的“三忠祠”也被迁建。
鲍贤伦要求停止,没有用;带队去现场谈,依然谈不拢。回来后,他向上级汇报,当时已是全国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的毛昭晰表示:一定要制止。接下来,全国数十家媒体对这件事做了报道。
截取一点毛昭晰当时对记者说的话: “就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来说,至今还没有专项立法。现行的《文物保护法》虽然有条款涉及历史文化名城的保护,但已不能适应日益严峻的形势,当务之急一方面是要修改和完善《文物保护法》,另一方面应该总结多年来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经验教训,尽快制定《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法》。”
鲍贤伦经常想到毛昭晰。毛老师的据理力争,很少给机会让人驳回,有时还会让人下不了台。
他是书生,更是斗士。“他从来不想个人的利害关系,计较得失。”
要建一大批博物馆
要搞博物馆。这句话,毛昭晰碰到新人要讲,碰到领导也要讲。
1985年,在杭州开的一个省旅游发展的会议上,毛昭晰提出来,杭州要大力发展博物馆,根据杭州的城市性质和文化渊源,开一大批博物馆。
陈文锦刚到省文物局时,就听毛昭晰讲过,要几个门类的博物馆一起搞,一个综合类,第二个专题类,比如丝绸博物馆、官窑博物馆、茶叶博物馆。他还讲自己在日本去过一个人体博物馆,入口是人的咽喉,出来会放一个屁。
他说,希望我们把博物馆作为一个教育机构来建设。
如今听来,这并不是一个稀奇的观点。但在当时,大部分人对于博物馆的认识,只停留在这是一个保存、研究、展示文物的地方。
毛昭晰提出,博物馆的根本功能,就是为社会发展,为人的发展服务,而不仅仅是一个“物”的问题。博物馆应该是姓“博”的,它与所有的科学知识都相关,是向人们进行社会教育的最好的地方。不仅要表现历史文物,还应该大力发展自然科学博物馆。
1978年恢复高考不久,他向学校建议设立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这是国内率先提出创办文博专业的人。三年里,他去教育部跑了四次,1981年,杭大文博专业成立,毛老师亲自去招生。
一根筋的爸爸
有一天,王士伦回来,跟小王说,毛昭晰这个人,无情。
王士伦一向看重后辈,多少是把对儿子的成才希望,寄托在那些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他很在意毛昭晰女儿的工作,那时她下乡回杭,老王想把她调到文物系统下属的单位去。
毛昭晰断然拒绝。只要他在文物系统,家里人就不能跟这件事沾一点边。
有时候,毛昭晰会突然对女儿说: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女儿说,有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
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暗色的光。她摸着胸前的这条红宝石项链——我一直戴着,80年代他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买的。
女儿从小身体不好。 “外公,妈妈又生病了。”接到外孙电话,很晚了,毛昭晰坐公交车去看女儿。55号车,当时是专门配给他用的。但他经常不坐,也从来不叫家人坐自己的车。他如果走得动,就要坐公交。有一次毛昭晰从城西的家到市中医院,自己转了三趟车,那时他已经80多岁。
她有时候想,爸爸的一根筋,就是杭州话讲,不知道哪里搭错了。
1996年,六和塔景区的新景“六和钟声”正式起鸣。六和塔文保所请毛昭晰为新铸的大钟撰写铭文。
铭文12句96字。女儿讲,96个字,爸爸足足写了一个月,改了无数次。
爸爸,我们也去看一下么,也敲一下钟。开放那天,女儿说。
你去作啥(杭州话,你去做什么)?不准去。
直到40岁生日,她花了十块钱去敲了一次钟。回来后才跟爸爸讲。
他是机关里的另类。
毛昭晰说,自己是六不先生。不喝酒,不喝茶,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不会卡拉OK。女儿说,他出去就是白开水一杯。
一本小小方方的老底子的电话本,一直放在毛昭晰的裤子口袋里,四边已经磨成粉末状。他不会用通讯录,一直翻电话本打电话。用了20多年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不肯换,女儿只好让儿子在网上再买了个一模一样的。
但是,2009年1月8日,宁波鄞州区业余文保员会议,80岁的毛昭晰拿出一幅他自己装裱好的照片,送给了60多岁的鄞州洞桥镇业余文保员王阿福。
这幅照片是他3年前拍的。
2005年10月11日,王阿福经过蜈蚣山时,看到有施工队正在山坡上施工,铲车一铲下去,他发现了一块古墓砖。在向文物部门汇报后,王阿福转身回家,取了日常生活用品,用塑料布在现场搭了一个小帐篷,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看护现场。2006年12月初,毛昭晰到现场考察,给他拍了一张照片。
还有一位业余文保员生病,毛昭晰送去了一万元。
“保卫”洛阳
2003年3月11日,人民大会堂。
卸任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11天后,毛昭晰带着“列席证”,告诉一些熟悉的代表:洛阳那边来消息了,中央派的调查组下去了。我昨晚睡得很好。
1998年,他被选为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任期到2003年2月28日。
2月的最后一天,也是他在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任上的最后一天。凌晨两点,他写完一封长信,密密麻麻两页,第二天递给了中央领导。
前一天上午,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二次会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最后一次例会。下午,他在《188bet金宝搏在线登录 》上看到记者李让——如今金宝搏网站下载 总编辑的一篇报道——《洛阳在毁什么?!》(1月24日刊发)。
这篇报道用了视点版一个整版的版面,还在一版报眼做了醒目的导读,标题字号前所未有的大,看起来触目惊心。
李让报道了一件事:洛阳未按照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规定,未征得国家文物行政部门同意并报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突击抢建“河洛文化广场”,将大型挖土机械开进了著名文物保护单位东周王城遗址范围内,强行施工,“天子驾六”车马坑也即将被破坏。
东周王陵刚刚出土了六马驾驭的“天子之乘”,证实了古文献夏商周时期“天子驾六”的说法。当地文物保护部门拿着刚刚通过的《文物保护法》给广场指挥部,负责人说,“拿走,我这里也有很多法。”
李让来到位于西黄城根北街的全国人大会议中心常委驻地时,已经很晚了,他给毛昭晰带来了两期报纸——刊登《洛阳在毁什么?!》的2003年1月24日《188bet金宝搏在线登录 》和刊登《洛阳,1月16日以后……》的2003年2月12日《188bet金宝搏在线登录 》,每期都带来几十份。
毛昭晰没管他有没有吃晚饭,让他跟着自己,抱上报纸,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住在会议中心的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告诉他们发生在洛阳的违法事件,给他们留下报纸,请他们关注。
回到房间,李让劝他赶紧休息。这次来北京参加两会,给毛昭晰看眼睛的医生很生气,这个病人到处乱跑,左眼眼底出血未愈,视力基本丧失,读书写字都很困难,血一旦进入玻璃体,眼睛就废了,可能会失明。医生不许他来。他只好反复央求,医生深知他的脾气,直到他答应尽量不看书看报,才放他出院。
此时,左眼眼底已经出血。
他扭亮台灯,铺好纸,开始给中央领导同志写信。李让在旁边用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大图)。
现在已经是2月28日凌晨了。毛昭晰说,2月28日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最后一次会议的最后一天,也是我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的最后一天,现在我在站最后一班岗、做最后一件事。
这封信写到凌晨两点。
3月6日,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对他说:“我们今天下午就召开紧急会议,我们将会同河南省政府查处此事。”
3月10日晚,消息传来,洛阳事件已得到制止,“天子驾六”车马坑原址已被保护起来。
眼睛的事,他从来不跟家人说。女儿说,早两年,他还躺在床上看看东西,这两年不看了,也没东西可看了。
毛昭晰说:这是上天让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还是想拼命睁开双眼。
猜不尽的兴趣
女儿说,我为你可惜,你这辈子兴趣那么多,退下来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
毛昭晰是老浙大合唱团的男高音,同时又选修了钢琴课。1947年,时任浙大校长的竺可桢从欧美考察回来,购回四百多张音乐唱片,委托毛昭晰编目。
1950年,毛昭晰给学生上音乐欣赏课,面向全校学生开设了一门选修课——欧洲近代音乐史及音乐作品欣赏。一个研究史前史的教授,开设音乐课堂,这在全国大概绝无仅有。
学生黄朴民写过一段回忆。讲到关键处,毛老师会拿起讲桌上他随身带着的小提琴。有一次讲座,他让在杭州大学读书的儿子来帮忙。他讲解世界著名小提琴曲的艺术成就,儿子演奏了一曲马斯奈的《沉思》。
“这乃是我在杭州大学读书期间所亲身见证的美丽风景线之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我的那点浅薄音乐常识,交响乐的第一音乐动机、第二音乐动机,《蓝色多瑙河》七小段舞曲结构是怎么递进与表现的,等等,都来自毛昭晰老师的启蒙。”
1988年,毛昭晰作为团长,带着中国图书馆代表团访问英国,诺丁汉一所大学的图书馆馆长开着轿车带他们去玩。车上,馆长把一盒磁带插入收录机,毛昭晰一听,用英语讲:“太好了,肖邦的《摇篮曲》。”
有一次,省文化厅在杭州饭店接待一批来自美国的艺术家,毛昭晰当时是省文化厅副厅长。有人介绍杭州剧院的舞台很好,曾演出过著名歌剧《茶花女》。《茶花女》是个专用名词,翻译一下子译不出来。毛先生用意大利语秒译。
又有外宾问,毛先生,您最喜欢哪一位歌剧作家?威尔第和普契尼。
毛昭晰的兴趣和专长,有的真是让人想不到。
女儿经常想起和爸爸一起去山上采草药的日子。
每逢周日,他会和浙大的同事一起去北高峰、桃源岭采草药。女儿扁桃体肿大,他采了夏枯草,晒干,泡水给她喝,太苦了,但很快就好了。小姑姑有一次中耳炎,一个耳朵听不见声音。他去采了兔儿草,塞到耳朵里,后来就好了。
谁拉肚子了,谁耳鸣,谁生了个疖子,毛昭晰都用草药治病。
他骑着破自行车,裤脚一卷,女儿儿子一前一后,去山上,去植物园。这是车前草,那是蒲公英,他对植物着迷。
刚住进医院的毛昭晰,下午才跟女儿见过面,到了晚上6点左右,一定会再打来电话——你好不好啊,你要休息哦,你要养好哦。
每天如此。
但是,2019年住进医院后,爸爸就再没给女儿打过电话。爸爸记不住电话号码了。
她有时候担心爸爸的记忆。你认识我伐?
我如果连女儿都不认识,我就不是你格爸爸,你以为我是木头啊(杭州话,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