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一次见到张忠培先生是2017年6月18日，这天是父亲节。

中国吐鲁番学研究院副院长丹青先生特意选在竹园宾馆给谢辰生、傅熹年、黄景略、张忠培四位老先生一起过节。当天来了不少人，有一半是年轻人，很热闹，大家都非常高兴，气氛特别好。

丹青先生去张先生家里把他接来了。张先生一到宾馆就坐了下来，喘着粗气说：“快让我喝口水！”从张先生家到竹园宾馆一共两三百米的路，张先生歇了好几次。

我看张先生兴致还好，就过去跟他说话。当时国家文物局老领导马自树先生坐在张先生左手边，我站在他们两人之间。周围人多、声音杂，张先生说话比较用力，语速也慢。聊着聊着，张先生突然问我：“你知道《螽斯》这首诗吗？”我当时有点发蒙。

张先生近乎不留情面的直率，凡接触过张先生的人差不多都领教过。据说，曾经有一次张先生接受媒体记者访谈，谈着谈着，张先生发现记者有纰漏，就直接批评道：“你不是学考古的吧？根本没把问题搞清楚。”听到这话，记者很尴尬，因为他还真是考古出身，结果后面的访谈就成了“补课”。

《螽斯》是《诗经·国风·周南》中的一首祝寿诗，以螽斯为喻祝人多子多孙，诗文不长：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所以，待明白了先生说的话，我怕他让我当场背诵，就赶紧说：“知道知道，是祝寿诗，但背不下来，前后句老串。”

张先生看了看我，摇了一下头，接着深吸了一口气，“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先生喘着气，一字一句地说，停顿了几次。先生非常动情，但身体确实很虚弱。

当天晚上，修淑青告诉我，丹青老师刚才接到张先生的一个电话，张先生说：“丹青呀，这次活动，是我这辈子参加你的最后一次活动了，我身体真的不行了！”丹青听罢，大哭了一场。

谁能料到，这次聚会过了仅仅十几天，这年的7月5日，张先生便驾鹤西去了。

……

我最早接触张先生是2000年10月，在江苏省江阴市召开关于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会议活动期间。当时江阴市请了多位专家，包括周干峙、徐苹芳、谢辰生、黄景略、张忠培、马自树等，到江阴市论证考察。考察期间，张先生一路指点，走哪儿说哪儿，并随时提出问题与大家一起讨论。开始时还你一言我一语，到后来基本就是张先生一个人在讲了。这让我第一次见识了张先生对文物古迹的时代特征、结构特点的谙熟；同时，也感受到张先生对文物保护工作存在的管理问题、技术难点的敏锐和准确判断。

张先生不单学养深厚，为人也非常坦诚。在这次专家论证会议上，张先生中肯地对当地领导说，保护工作之所以得花大力气，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规划问题，还有工作持续的问题，如果领导换了，工作还能不能接着往下做？

此前，我跟张先生从没接触过，只是耳闻他的人品、学问。但这次活动让我对张先生有了直接而深刻的感受，因此留下了极强烈而鲜明的印象。

张先生的坦诚与他的率直一样，在业界也是尽人皆知，但这一切的背后则是家国情怀和急公好义精神。

2003年8月，金宝搏网站下载 特请多位专家座谈，想听取大家对报纸改进的意见。会上专家们依次发言，谈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但大都不痛不痒。等张先生发言时，他没按前面发言的套路来，先说了一句“文物报影响很大，确实不错。”接着便直接说：“但我想问一下，现在发行量到底有多大？县级文化馆订阅数是多少？要看有效数，因为现在不能摊派了，面临的困难就非常大，潜力在哪里心里要有底。”接着话锋一转，说道：“比如说三峡地区有三峡工程撑着，所以现在还可以，盖了很多好看的房子，城市也好看了。但看一个城市经济状况，一是看财政收入，二是看外来打工人数。没有人来就说明你这里没活干。现在移民地区城市很好看，可三峡工程完了以后怎么办？新的居住地对移民来说，还没有适应他们的产业，而他们原有的经济和文化构成都被破坏了。所以，保护文化遗产不是一句空话，既要区分好与坏，还要有所吸收，这样才能有所建设、有所发展、有所创新。办好报纸一定也要有这样的精神……”

其实，大家明白张先生的意思，对于专业媒体来说，专业内容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要让文物保护服务于整个民族的经济发展与文化建设才行。张先生说这些话过去快20年了，张先生那种关注民生，克服困难，开拓进取的悲悯情怀和担当精神，还时时激励着我们。

……

张先生在考古学理论方面的建树和考古实践方面所取得的突出成就，获得了非常高的学术声誉与社会声望，高山仰止。我既不是先生的亲友，也非张先生的门生弟子，在生活和学问上没有机会得到先生更多的教诲和指点，只因工作的缘故与先生有过一些接触，可从过往的点滴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先生的人格高尚，便私心以之为师。

张忠培先生离开我们五年了，我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先生的音容笑貌，还是那样清晰和生动。每每想起张先生，不敢戚戚为念，唯以“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自励，让先生永在心中！